水乡

深黛的水荇抚着鹅黄的卵石,弯曲的小溪流过,顺着水草刻下一道道清浅的水纹。一缕缕的夏风送来林子里淡淡的野花香和青草香,耳边绕着鸟叫和虫鸣,他的心终于安宁下来了。

宽厚的小手慢慢地探入水中,惊走了附近的鱼和虾。“苇子里肯定有大鱼,可是爷爷不让下水。”他有些怨,将头埋进水里,直到眼里和头里都是一片白茫茫。

“咚”得一声,被石子吓得呛到了水,他惶惶地使劲眨眼,又想起来上午一群人对他推推搡搡,果然——“豆子豆子眼,野娃野娃心……哈哈哈哈哈……”

没新意。但是豆子不由得仔细在水里照了又照,只是还没等他照个明白,就被背后一股巧劲儿推下了河。

岸上渐远的笑声是与他无关的。密集的恐惧紧紧地包裹着他,直到他自己挣扎着游上了岸——水乡的孩子都是会水的,就好像生下来就会一样。

是泥鳅教会他游泳的。豆子挡着明晃晃的太阳,突然特别庆幸自己刚刚学会保命的技能。“吃完晌午饭,去约泥鳅烤蚂蚱。”拧着衣边的水,擦干嘴边口水,豆子嘿嘿笑了。

胡同里长满野草,潮虫爬在一层又一层的苔藓上。就是在豆子玩虫子的时候,兰和几个女同学路过了豆子家。“嘻嘻嘻……看,’邋遢虫’居然要吃虫子,啧啧啧……”那几个精致的各色裙子一遍摇头一边咯咯笑,兰只是皱着眉头,“豆子,你的衣服怎么湿了?”

“没啥,打澡来着,啊哈哈哈哈……”豆子失措地碾死了一只虫子,又用衣服擦净了手上粘稠的液汁,对面传来了几声失声高叫和恶心呕吐声。

兰眉皱的死紧,推开看热闹的几人,走到豆子的跟前。豆子看着兰脸上一层又一层的小绒毛,仿佛都在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但是光芒下她白裙的一圈棕边,都比自己泥土一般的手臂更加精致,于是他不露痕迹地往后缩了缩身体。

“呶,擦干净脸和手。”豆子看懂了兰脸上的微妙嫌弃,接过手绢跑回了院子里。

等他洗净手脸后,兰已经走了。“下次再约她捡鸭蛋吧,然后下下次去她家借书,下下下次去还书。嘿嘿嘿……”

“杨国文,吃饭!”“杨国文”是豆子的大名,不过平时也只有爷爷才会这样叫他。

“好嘞!”豆子奔回堂屋,接过爷爷递过来的筷子。菜汁粘在爷爷花白的胡子上,阴暗的屋子里弥漫着烟火气。豆子想起来兰的家,那座三层的红色小别墅,在爬山虎的映衬下格外好看。噢,泥鳅家也有明亮的玻璃,不是像他的屋子,每天都要将纸糊的窗子用杆子支起来,才能看到太阳。

他和他们又岂止这点不同呢。他们是在父母的糖罐下泡大的孩子,而他是一年甚至几年才能见父母一面的“野孩子”。

“国文,你爸妈托别人捎来消息,过几天回家。”

豆子以为自己会欢呼,会颤抖,但脑子里却只剩一片茫然,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心头还是钝钝的,有点疼,还有点酸。端起碗,咽下粥和眼泪,豆子故意岔开话题,“我要学毛笔字。”

“怎么又胡闹!你怎么学的会,小孩心性,我可不要教你。对啦,不许再乱剪头发了……”

“我吃饱啦,去泥鳅家!”

和泥鳅分了一个鸡蛋后不再饿了。站在大桥上,和泥鳅比着谁的水漂打得更远。扔完石子,河面荡开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涡。豆子抓了抓参差的寸头,幽幽地叹息:“我爸妈终于要回家了。”

“那敢情好,看以后谁还说你是野孩子。”泥鳅将背心一脱,回头冲着豆子露出来一口白牙,咧嘴大笑,“送你条金鱼庆祝。”说着就跳进了碧绿的河水里,连豆子的阻止声都没听见。

水面波光闪耀,泥鳅像条回家的黑鱼一样越游越深。豆子揪着岸边的草,一边长吁短叹,一边等着泥鳅。上次泥鳅为了抓条色彩艳丽的大鱼,碰伤了眼睛,在眼皮上留下来一小块疤痕。止血的时候,村里的老医生说,以后泥鳅的右眼可能会不太好用。泥鳅压根没当一回事儿,反而觉得添一点疤痕,神气得很。

就是因为泥鳅逢人便吹嘘自己的光彩事迹,大人们才看紧了孩子,王老师也狠狠训了大家不许再来河边玩。等豆子拔秃一小片青草,水面还是一片平静,四周密不透风的蝉鸣叫得人心发慌。

“泥鳅!泥鳅!!泥鳅!!!”撕心裂肺后,水面仍旧没有反应,豆子真想哭。

就在踌躇着是不是去找大人求助时,“哗啦”一声,水面冒出来一个黑的发亮的脑袋,“看,漂亮不?”

那是一尾浅红的金鱼,尾巴来回扑腾,想从泥鳅手中跳回水里。豆子捡了岸边一个塑料袋,兜着水,将鱼挂在了小树枝上。泥鳅又在水里游了两圈,直到吓走了两只觅食的麻鸭子,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泥鳅在岸上来回甩着身上的水花,黝黑的背反着光。豆子扭过头去,“我们以后别下水了,这样不好。”

“你就是太听话了。”所以别人都欺负你。

“也就你说我听话。”豆子瘪嘴,他们应该会觉得我是不够听话的。“那鱼很好,可是我应该养不活,可以送人吗?”

“送给兰?送吧。回见!”泥鳅走的时候,很反常地,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谢谢!它很美。”兰牵着豆子的手,让他看自己刚刚写好的毛笔字。

“是不是你爸爸教你的?很秀气。”豆子非常羡慕。

“我才刚开始学。你想学的话,可以让师公教你啊。”豆子的爷爷——那个一直在商店门口抽着袋烟的老头子,教过兰的父亲写字。

“我才不要学,写字很苦,而且爷爷打手心很疼。”豆子没告诉兰,其实是爷爷压根就不打算教他。

豆子从兰家出来时,手上多了几本故事书和习题,是兰硬塞给他的,他没推拒。

周一升旗时,豆子被点名批评了,不是因为常在课堂上看故事书,而是被同学告状说去河边耍了。课间,豆子非常自觉地去办公室承认错误,也没有提,谁谁和谁谁其实也下水了的事儿。

王老师恨铁不成钢,罚他一边贴墙边扎马步,一边背课文。等豆子背完书后,王老师的脸色好了很多,“马上就要小升初了,别再跟那群男生混了。”豆子明白“那群男生”其实就是泥鳅一个人,所以没点头,只是说,“我会努力考上县城的初中的。”

从办公室出来,豆子一直蔫蔫的。不只是因为猜到是兰告的状,更多是因为今天爸妈就要回家了。

“还巴巴地送人家东西,啧……”泥鳅给了豆子一拐子,口气相当酸。

“她是大队长,况且她也送我东西了。”豆子没把这种小打小闹的“挑拨离间”放在心上,但是也没回应兰欲言又止的愧疚眼神。心里不是不别扭的,但还是郑重地看着泥鳅的眼睛:“兰对我非常重要,你如果还把我当朋友,就别忘记这一点。”

泥鳅赌气一整天都没再和豆子说半句话,下午放学铃一响,就蹿出了教室。豆子看着前面比他高上许多的后脑勺,忍住了跳起来给它几巴掌的冲动。

油黄的夕阳在青山边缘,天还亮着,前面的路却是阴阴的。豆子走在熟悉的路上,都有一种迷途的失措感。“今天晚上回来,一会儿应该就会见面了。”踢走路上的小碎石头粒儿,直到它被弹到拐角,“学习仍旧是好的,可是也没少闯祸,”豆子掰着手指头数,“翻墙、爬树、玩火、偷地里的花生和地瓜、放牛时牛吃了大娘的庄稼地……”真的是一言难尽呐。

所以等天黑透了,豆子才踌躇着迈进着家门。在隔着胡同时,他就闻到了从家里传来的喜气。血脉真的是神奇的东西,当看到那站在屋子前,一脸胡茬,通常在书包里层的照片里才能看到的人时,豆子直接扎进了他的怀里。

“你妈给你做了好的,屋子里有给你买的东西。”豆子爹使劲儿摩挲几下豆子的头,尽管一脸复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饭桌上,豆子妈一直给豆子夹菜,自己反而吃的很少。一开始豆子没有多想,直到没一会儿豆子妈去外面吐了几回,豆子的心狂跳起来。

原来不是长胖了——怀孕的王老师也是这个反应。起夜的时候,其他屋子都亮着。爷爷在练字,父母在聊着肚子里的孩子,豆子顿住了脚。

“希望这胎是个儿子”似有若无的声音传到了豆子的耳朵里。是啊,水乡哪家会嫌儿子多呢,没有儿子的人家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的。没有儿子是没有根的,这比穷更叫人看不起。

豆子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况且这个孩子是家人盼了许久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宿还是翻来覆去,没有睡好觉。黑夜中有他一直惧怕的东西,仿佛历经多久都挥之不去。他为自己,为兰,为父母和爷爷,为水乡的所有人感到悲哀。

然而新的一天总会来。豆子在课堂上,强忍着头晕,使劲儿听着。兰下课后又来找他,豆子只一句“别烦我,暂时不想原谅你”,兰没有走,眼圈却红了,“我们要搬家了,放学老地方见。”

豆子懵了很久,“要搬家了”一直在他脑子里循环。是啊,兰的爸爸早就想搬家了,“水乡太小,你该出去好好看看”他曾经意味深长地冲着豆子说过这句话,那种沧桑的神情,豆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豆子放学后没回家,在青青草地中寻摸着漂亮的野花,不久手上就攒了一把。其实星星点点的花开在溪边是最好的,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着,那么单纯,却开出了热烈的颜色。兰来的时候,露水已经有些重了,但天还没有黑,淡淡的雾里,兰的脸惨白,接过花,兰哭的很压抑。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兰擦干了眼泪,像已经练习无数次一样,轻轻地冲着豆子唤了一声“姐姐”。

“只比你早一点。”豆子想起来很多让他,哦,是她突然长大的事情。成长往往在一瞬之间。

那时候,她还是长头发,公主裙的小女孩儿,好奇心害死猫,那天她听到了她不该听到的事情,原来的世界瞬间崩坍。原来他们那么想要一个儿子,原来爷爷的规矩是不教女孩子写字,原来她还有一个被送走的妹妹,原来和她玩得最好的兰,就是小她一岁的妹妹。

“如果有个儿子就好了,这日子就有奔头了。”她不该听到这样的叹息的。“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豆子在那天晚上,剪短了头发。她一向是个早慧的孩子,做什么都很有规划,于是列出来了许多男孩子会做的事情,在四年级到六年级的时光里每天都去做。可以说,除了上厕所,她和男孩子没有什么两样。

所以她是村里最怪的孩子。异类是让人不耻的,她承受着非议,但甘之如饴。在她稚嫩的心里,她是在用着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家人和自己——尽管这只是自我欺骗而已。

“我爸爸说,只有读书,走出水乡,才能改变命运,”兰抱紧了豆子,“我们大学见,姐姐。”

原来离别是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的。豆子打开兰的信,里面只写了一行字:“爸爸说过,不幸的鱼没有游回家就在岸上搁浅了,有的会愤懑地堆积着腐朽,有的却会往天上看永恒的星星。不论愉悦或者悲伤,都满怀希望和深情地生存下去,才是人的本能。姐姐,我因我的幸与不幸痛苦,因你的不幸愧疚。希望我们都会好好的。”豆子无言擦掉脸上泪水,她望着布满光辉的河流,默默地又写下一行:“希望是不会死的,就像眼前的的河,蜿蜒曲折却常年不枯,日复一日盛满了阳光、月光和星光,抚育着我们水乡一代又一代的人。我会好好的,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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