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在拉萨见过磕一路等身长头到布达拉宫的朝圣者，每一个都毫不例外地满身尘土，即便是原本鲜艳的服饰也不再能看得出。我带着这种印象来到印度，以至于刚刚在路上见到这里朝圣的行者时，那鲜艳靓丽的头布和脸上身上的彩绘让我险些以为他们是马戏团的。那些枚红色、橘色、绿色、黄色的布罩在头上，拄着树枝在国道、河谷、山脉间行走，这种旅程实在色彩斑斓而又略带神秘。旅程的终点应该是某一处圣迹，过程是城市山川，那么起点呢？我想，这一定不是个地理概念，而是朝圣者第一次全身心皈依的那个瞬间。

不停行走的人，灵魂一定是清凉透彻的；同时沾染了宗教的气息，这清透中便似流淌着浓重的色流。我羡慕这种心灵皈依的方式，但却无法真正自由地挪动脚步。旅程是我人生最大的期盼，自然的山水踩在脚下，少年的梦幻、读书时对这个世界的揣测会突然真实起来，而之后的种种羁绊与无助会随着涉过的溪水远去。当月色当空，河谷处燃起的篝火像是神的启示，不远处，城市的阑珊灯火勾勒出世俗的轮廓，这似乎就是仙界与下界，那么行走的人，则穿行于两界之间，追寻心灵的召唤。

二

对世界最初的理解与征服，都起始于双脚的丈量。行走是阅读、是反思、是彻悟，无论是否遁入哪一个宗教，这都是一个皈依的过程。更何况已经有了坚定信仰的教徒。事实上，对心灵的修行是每一种宗教追寻的终点，只不过仪式不同，形成的哲学思想不同。印度地处南亚次大陆，气温太热，人们闲来无事喜欢静思冥想。人世间一切的悲苦凄凉、欢喜仇怨在脑子里来来回回地过滤，寻找生与死的答案。这是一个大命题，解答起来显然没那么容易，慢慢地，修行的方法里就出现了苦行。传说释迦摩尼成佛前也有过一段苦行的经历，他和那些折磨自己肉体、把自己倒挂在树上、忍受饥饿和毒虫伤害的苦行者一起生活在森林里，直到修炼无果，他才摒弃了这种形式，来到大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当然还会有走出来的苦行者，只不过不太幸运，他们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棵树，那么就继续走，在行走的过程中求得灵魂的解脱。行走的形式，就此保留在了各类宗教的修行中。

一路叩拜的藏民是在用身体拥抱整个大地，以这样最质朴的热爱转过圣山、圣湖，从无限到有限，一丝不苟地接近心灵的圣地。印度宗教的行者没有这么辛苦，他们大都排成一队，身穿白袍，头上包着各种鲜艳颜色的布，手握竹竿，默默向前……

一次，我们在国道上遇到一个神婆，她衣衫褴褛、头发脏黏，红色颜料染满了全身，脖子上挂满了粗糙的贝壳。看到我们，她停下来讨水喝，说她是从古吉拉特来，要走到海德拉巴去。我们的印度司机小声告诉我们，如果能够得到她的祈福会很幸运。神婆似乎会意，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在我们的额间点上了红色的朱砂。而后起身，继续前进……之后是否幸运已经记不清了，留在我印象里的，是她转身那一刻脏脏的衣服上闪烁的朝露与晚霞的颜色，那种感觉好像在她的发髻间藏着走过的山河、城镇、烈日和雨季。一路风尘因此而神圣。

三

第一次去到印度乡间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想逃走的冲动。这冲动突如其来，让我又紧张又兴奋。

印度不止是乡间，在哪里都很适合逃走而后远行。原因很简单，它的布景太过绚丽。城市是那种藏在浓浓雾气中的暗色调，城外是那种或黄或绿或红或蓝的大片铺陈。有山的地方山体嶙峋多变，有河的地方河面零落飘着祭祀的花瓣，更难得的是山河之间、农田荒原之上的屋舍几乎少有现代化的气息。所以，一入了印度的城市，我就感觉通向魔法圣殿的斜角巷就在身边；一出去城市，又会感觉魔戒的大军刚刚从这里经过。

印度的史诗充满了魔幻的色彩，山水更是如此。而这一切，大概源于它饱满的宗教脉络。所以，当行者踏上朝圣的路，宗教之下的神秘便掠走了一路的苍凉与悲情，剩下的，就只有神奇的幻想。这条路甘地走过，用印度教的隐忍走来分裂的和平；玄奘走过，将佛学的光芒带回大唐盛世；无数不同教派的教徒走过，以鲜艳的颜色、虔诚的脚步去完成行走的夙愿，追寻大神的凝望。把脚步串起来，这就是一条条彩色的线。线的一端是真实的诀别、上路、回眸以及内心的信仰，线的另一端是无限崇敬的精神净土，是一种满足。

我想与他们结伴，不为朝圣，只为行走过程中修来的安静和每一步踏出去收获的美景美色。仿佛每走一步，就是从这部电影进入了那部电影，哈利波特误入的迷宫、特洛伊的战场、斯巴达的山崖、狮子王的山野……所有的剧情都激烈曲折，但跨过去的时候，却是满心的欢喜。

四

现在，远行变成了可供炫耀的资本。冲锋服也是大色块的，但户外旅游却没有朝圣行者的旅程那般绚丽。我想根本的区别，就在于灵魂的寄托方式吧。前者是灵魂在山水间寻找庇护，后者是灵魂在路上回归家园。

在路上，灵魂会起飞。那些朝圣的行者，他们的终点是神栖息的地方，也是求得内心大安静的修行。行走的方式便是修行，生活中的困苦、人生中的无奈慢慢地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心态越来越平和、心境越来越宽广，一切的浮躁、一切的纷扰一点点被去除，而逐渐充盈内心的，是歇脚时乡间和煦的风、是清晨打湿睫毛的朝露、是小饭肆里热腾腾的食物、是旷野的博大、高山的挺拔、河流的澎湃，是当疲倦时闪烁在天边的那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当抵达时，无论恒河里流淌的水波，或神庙中缭绕的香烟，都足以将远行之后已轻如落叶的灵魂带至高处。

寄情于路上，寄情于那些动人的色彩。春暖花开了，我也该上路。

无戒365天训练营 第22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