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1日13点28分。
应该是这时候吧,我妈最后往群里转发领豆的时间。
本来我和我妈躺在沙发上斗地主,这是我们最近的午饭后的唯一消遣。两场之间的间隙,她铃声大作。
我甚至还有些庆幸,这电话怎么这么会挑时间。我妈有点疑惑,我舅突然打电话干什么。
她通话音量很大,我听见了几句“姐你快回来”“咱爸死了”“发现的时候身体冰凉”什么什么的。
不知道我妈怎么样,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就什么都听不下去了。我开始反复提醒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还说今年带这个倔老头去北京呢他怎么就走了这不可能的。
我妈突然坐起来往卧室快走,一边换衣服一边喊我爸。期间又接到了我小姨我舅妈的通知电话。我慢慢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真的吧。
姥爷脾气不好,爱烟爱酒,车祸脑袋动过手术,言行奇怪,也经常惹得家里人不高兴。近几个月他几乎都是自己住在家里的。
姥姥身体不好,年前在我家住了一段日子,年后又在小姨家一处楼房独自住了一段时间,大概十天前才回去老家跟姥爷住。但是姥爷又闹腾了几天,姥姥夜里睡不了觉,这星期小姨三说两说把她又接回去了。
我想起来刚刚午饭还在跟我妈说,快点把我姥姥接来我家顺便回去看看我姥爷。我妈说明天吧,明天不上班回去。
还没等到明天啊。
我坐在沙发上看我爸我妈在家里乱转,小声说,带着我回去吧。他们执意让我在家等着。大概还有好多事情要处理,我去了帮不上忙反而添乱。
他们走了之后,家里突然安静下来。我翻着我的相册,我好像连一张他的相片都没有。他在我这里是个太模糊的轮廓了。又想到我连他最后一面可能也见不到了,眼泪就往下滚。
打开列表,谁也不想讲。我知道谁都会告诉我节哀节哀。后来点开一个朋友,老实讲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告诉我他爷爷过世了。我想就算他什么话都不说,他也会明白我。
“也许他是想清楚了,跑去玩了呢。”
朋友说了这话,我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可是这个老头不认路啊。他来我家都不认得路。除了送我妈出去上学,他好像都没有出去过这个小村庄。
他年轻的时候据说是个石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当年他砌起来的。他读过书,识字,也知道很多国家大事。膝下三女一男,各自成家,小姨前几年都当了奶奶。他喜欢提个暖壶一天到晚地喝茶,喜欢早起在村子里转悠,喜欢偷偷吸我姥姥藏起来的烟,喜欢光明正大地喝医生不让喝的酒。想来他这一辈子,我好像没参与多少,甚至算不上很熟。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带我去一个人家里要钱,大概是姥爷给人干活又被赖账。那个时候太小,只记得我在自行车前面坐了一路,那个人家房间门特别好看,电视特别大,我妈特别生气。现在长大了想想,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为一个老人去要工资,好心酸啊。
还有一次,我妈和姥姥出门,把我和姥爷放在家里,我吃了饼干跑去了院子里玩,蹲在地上被路过的大公鸡盯上了满脸的饼干渣渣。公鸡猛的一啄,下巴就被揪掉了一小块肉。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嗷嗷大哭,引来了屋里的姥爷。他踩住那只公鸡的爪子,提住身子,虽然背对着我,可是我还是看到了一只爪子在地身子被举起来的公鸡——活活撕开了。后来我妈说,姥爷要把欺负我的那只公鸡炖了给我吃。吃没吃我记不得了,但是那只公鸡的惨状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我长大些,每年过年回家他总会拉着我爸说两句,有时候是说我妈当年被校长在全校同学面前表扬的事情,有时候是说他很久很久以前问我话的事情。我想他应该是不知道我在读什么学校,几年级之类的。他头部受创,后又血管堵塞小脑萎缩,有些言行不便,但那段话他总是重复地非常清楚。
“小潇上一年级的时候,我问她,是上学好还是干活好啊。她说,上学好。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以后有出息。”
不管旁边有多少亲戚,他都要说上那么一回。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我和他的共同记忆就这么一点甚至我都不记得的事情,但每次我又不知道怎么跟他聊天,跟他讲些什么。
记得2008年,我、我妈、小姨在我舅家里,跑来一个叔叔问你们是不是xxx的姐姐啊出车祸了。记不清那次是姥爷还是我舅了,那段时间出了很多事,陆续住院。后来姥爷也进过几次医院,我记得一次出院的时候我去看他,他穿上我妈给他买的高帮新鞋,我妈问他合不合脚,他只笑着说好好好。
后来他去帮别人看工地,在一个坑地旁边一个简易的军绿帐篷,后来又是搭着的一间小屋。屋里有锅有吃的喝的有床,除此之外容不了几个人。有时周末我跟我爸妈带吃的去看他,觉得那简直就是悬崖前的小屋。然后这个悬崖上的老头,有天晚上坐床上泡脚,昏倒一头栽到地上满脸满身的血,醒过来可能还起身到屋外转了两圈,然后回来躺在床上睡过去了。第二天被人发现送去医院的时候,脸上血都干了。
你这次是不是又这样晕倒了啊?这次你把姥姥撵出去了,没人帮你打电话了是不是。
他们说你是喝酒喝没的,说发现你的时候你跪在沙发旁,趴倒在沙发里,腿间还有一桶酒。他们说你解脱了,疾病和嗜酒让你整日暴躁发火,打骂身边的人。他们说你离开的时候没受罪,说你可能是命里没法享福,我知道这种说法也只能给我们活着的人安慰。
想起来我给你买过功能饮料,骗你说是外国酒。那天在饭店里你喝了一整罐,跟我说,这酒劲真大。
想起来我给你买过袋装的鸡腿鸡翅,你明明吃很快又跟我说你不爱吃。
我好像还买过一次汉堡什么的,我说是很好吃的肉,你说你年纪大了不想吃肉。
我记得我妈让哥哥给你买的那个放广播的随身听,十几二十块钱,家门口小卖部买的。
我记得每次回家你都来开门,喊一声“来了啊”,兴冲冲地迎到沙发。
我记得你常跟我爸讲,你爱走路爱喝茶,但你暴脾气的那些事情,别人提都不准提。
想着想着也哭了一堆纸了。我妈突然打电话叫我准备一下,说我哥来接我回去。
哥哥在滨州上班,一个多小时二百多公里飞驰回来,接上我就往家赶。一路上把车里的音乐都调到很舒缓低沉的,跟我说几句他的工作他的生活,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提你的事情。
到家之前,远远地就看到好多人在门口。
下车我俩匆匆往家门走,一路的人都在看我们。听到有女人说“带鱼和汤圆还在桌子上呢”,我突然意识到,你是真的离开了。
进门我爸让我和哥哥给你磕头。膝盖和额头的痛感不断提醒我,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妈没有爸爸了,我没有姥爷了。
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把你的衣服床单床垫堆在一个小角落里。
家里冲着门挂着一个大大的“奠”,你就躺在那里。蓝色的褂子,红蓝的帽子,黑裤子黑鞋子。枕头被子都齐全,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们陆陆续续来看你,哭声喊声此起彼伏。每个进里屋来安慰姥姥的人都说,怎么这么突然啊。是啊,你咋这么突然就走了?我今年还想带你去北京看看!你不能等等我吗!我还没挣钱呢没结婚呢你怎么就不等我了!
后来把你装进车里送去火化。哀乐响起来的时候,把你抬出来的时候,我妈我姨声嘶力竭地哭跪在车后的时候,一队人呜咽着跟在车后送行的时候。我走在你走了一辈子的路上,脑袋里只有一个声音“死了就是没有了”。
送到一个出村子的坡上,说要停下来了。我妈我姨三个人哭着冲车拼命挣扎,几个人围上来说,“就送到这吧”。直到车要转弯,我不敢再看下去了,转身跟着大家沉默地摇晃着往回走。
到家脑袋里空空的,哭得有点累,也有点晕。我还是觉得我在做梦,我觉得你肯定没死。于是我就坐在院子里等,吹着风,看着天一点点暗下来。你没回来,或者我发呆错过了你回来。
屋子里他们在你刚刚躺着的地方摆了一个小小的棺木,黑色的,一头高一头低。里面铺了红纸,放着七枚钱。一会儿你回了家就要住在这里面了,这么小的地方也不知道会不会闷。
接你回来是一个红红的小被子和一个小小的牌位,我好像第一次见到你的名字被工整地写在什么地方。被子里黑布包着你的骨灰,叮叮当当地被倒进小棺材盒子里。有一些大概是碎碎的骨头吧,像你的脾气一样倔。
小姨说要锅烧开了要下面叶了,哥哥过来问,小姨说“给你姥爷做饭”。我知道要摆碗上供了,但小姨这句话说得太自然了,自然到我脑子里有个声音蹦出来说“看吧果然还活着”。我多想你也跳出来告诉我,你是跟我开玩笑呢。
姥姥说,知道会有这天,没想到这么快。
姥姥说,今年过年她跟你说不要闹了好好过个年,明年万一咱俩就少了谁呢。
姥姥说,你这段时间喝了七大桶白酒,去年一年喝了七箱啤酒。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没人让着你啦,你可得乖乖的知道吗。
你好像这次故意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一样,你选了自己在家偷偷离开,选了周六,甚至通知电话都在两场游戏之间。你好绝情。我好抱歉。
操劳一生受尽苦难,摆脱这个老旧的躯体,祝你一切都好。
我知道这篇文章我快要写完了,流水账一样怀念你,你可不要怪我。或者你来我梦里告诉我一声也行,我不想忘记你。
回到家里,我妈坐在客厅抹眼泪,“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我也躺在床上抹眼泪。我好希望有来世,你能快点回来。你要记得我,我们再相认好不好。下一次,你不要在农村一辈子受苦,不要受病痛烟酒的折磨。或者,下一次你再来我们家好不好?我们还没怎么好好聊天呢,你别这么惩罚我。
太晚了。我好难过。
你现在有没有在看着我?要是没什么留恋了,就快点走吧,然后早点回。
祖孙一场,谢谢你。
那我们下次见,许广太先生。
2020年3月23日。
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大大的花圈,一车烧给你的东西。
进门给你磕了一个头。
后来很多亲戚来家里悼念。
再后来,是真的要抬你走了。
我搀着我妈我小姨,就跟在你的棺木后边。
我们哭了一路。
跪在坟前的时候,我才真真切切地告诉自己,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个倔老头,就要变成一抔黄土。于是我多跪了一会儿,偷偷许了个愿,如果你能听见,下辈子再来咱们家呗,你不想来也要去个享福的地方好不好。
他们都说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希望你也满意。
午饭在那个挺熟悉的饭店,我总觉得你就坐在我桌子对面,你拿着我骗你的饮料,说这酒劲真大啊。
我还想起来有一回吃完饭送客,大家都走了你一个人坐在饭店里,我倒回去看你,发现你在往胸前的口袋塞饭桌上的烟,我没叫你。
你怎么这么爱藏东西呀。身份证和养老钱地钱的本本,据说被你藏在了一个茶叶盒里,现在还没找到呢。
小姨说前几天回来看你,你自己炖了一大碗排骨,全吃完了。
我妈说门口那围栏一样堆起来的石头,应该是你捡回来的。
姥姥说,从她出来住到你走,统共两天半。
我在院子里坐着,等着缸里的水放满。这缸这么重,应该也是你搬到这里来的吧。这院子的墙垒得很有手艺,你当年一定很厉害吧。
院子里贴着新年的红纸金字“满园春光”。这个艰难的冬天真的过去了,上次回来你还跟我们讲你知道的疫情。可是你的春天没有来,你去哪里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2020年4月23日凌晨。
我不敢打开这篇记录。
我也不能想象这些字代表了我对你的全部记忆。
这周二是你的五七。
你可能知道吧,我学校开学了,所以请不要怪我这一次没去看你。
我妈可难过了,赶上这次疫情,我们五十几天没能回去看望你,可你就这么突然离开了。
我听见我妈不止一次说,“身体那么好,又能吃又能到处跑,走路可快了,再活十年肯定不成问题。”
我听见我姥姥不止一次说,“你心怎么那么狠啊你把我们都赶走,你是怎么自己趴在那里倒那口气儿的啊。”
我看到带鱼就很难受,他们猜想那天你从冰箱拿出带鱼,然后不舒服,走到沙发旁边就摔倒了。
我姥姥说沙发垫子里洇了好深的一片血。
邻居说前一天傍晚看到你摸索到我舅家门口,但是我舅没下班锁着门所以邻居就劝你回去了,你还说是你想两个孙女了来看看。
可欣跟我说她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给她月饼吃,然后你和我姥姥就又吵架了。
可欣还那么小,烧纸那天也和我一起去了,她说她知道是去送送爷爷,她说坟头的砖是你的被子。我们还给你埋下了两朵花,不知道你收到没有。
你最后最惦记的两个可怜的孙女,刚刚失去爷爷,前几天又失去了她们的姥姥。她们应该会和我一样讨厌这段时间吧。
我今天听歌想到你就哭了。
倒不是只有今天想你,只是今天没有忍住。
这二十年好像我们也没有很多回忆,我知道我忍不住的多是我的愧疚和害怕。
我怎么还在读书我怎么还没长大我怎么还没挣钱我怎么跑不过意外和时间。
我看村口坐着走着的老头像你,看学校里年纪大些的保安像你,看电视剧里别人家的长辈像你,看谁都能想起你。
但你没给我机会,上天也没给。
以后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会越来越少吧,这个称呼好像也可以封存起来了。
要是现在你有啥特殊能力,请都用在自己身上吧。假如真的有来世,不要受苦啦。
2020年5月12日。
今天早上睡懒觉梦到姥姥出事。太真实的噩梦,把我吓醒了。醒了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喘不上来气。
我真的好怕啊。
又想到那次哥哥请我们吃小龙虾,我给你剥虾。
还有小时候我爸老让我敬酒,那时候搞不懂这些礼节,只记得大家让我少倒点,你说我倒多少你都喝。
要不你来我梦里吧,我好久没见你了。
2020年5月21日。
两个月了。我还是不能接受。
你在那边过得好吗?
我睡得晚,常常在夜里想起你。
夜越深,越觉得不真实。
果然啊,人从来不会拥有这地球上的任何一粒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这几天寝室总来一只好大的黑色蛾子,夜晚顺着手机的光来我们床边。
它来了我这里两次,我看到了它红红的眼睛。
我有点害怕,去查了它的品种。
却看到人说,风水学上,家里进黑蛾是先人来看望。我不管这是不是迷信说法,我觉得一定是你看我来了。
你是不是也想我了啊。
我今天跟我妈生气了,因为我想换一个学校考。据说那是地狱级难度,只招收七个人。可我实在不想轻轻松松然后一辈子后悔。
我想试一试。因为我真的好爱它。
它在我心里一直是唯一最最好最最顶级的学校。
来告诉你一声,你也会支持我吧。
毕竟这是十五年前我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约定。
我会努力的,我一定不放弃。
好了。想你。
2020年6月6日。
下午睡懒觉梦到你啦。
你终于来我梦里了。
具体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我妈起了个名,然后你说“好赞的名字”。就五个字,也没多说点。
我在梦里突然意识到是你,就追出去找。还想着见到你之后回来一定要告诉我妈我姥。
然后我就醒了。没看到你。
其实我们都很遗憾。祝好。
2021年3月21日。
阳历来说,今天是你离开一周年的日子。
我今天参加了浙江大学的研究生面试,你看到了吧。
你总爱跟人说我爱上学,应该没让你失望吧。
虽然应该还要二战,但我挺开心的。
你也要开心呀。
2021年4月9日。
一周年祭日。
他们不让我跟着去坟上烧纸,我就在家看孩子了。
你惦记的最小的孙女现在胖乎乎的,抱着都挺累人呢。
听他们说,骨灰在家停最后一天的时候,听到了隔着箱子的声音,说“我走了啊”。
我小姨也说常常觉得你从山头走下来,风风火火的。
我妈前段时间也梦到你了。
对了,今天早上梦里有个人跟我说,妮你该剪剪头发了,不知道是不是你。
一年真快啊,希望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