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上百年了罢?我不知道自己假寐了多久。
也许是年纪已经太大了吧,最近总在昏昏沉沉中度过,头顶的叶长着,落了似乎与我毫无干系,庭前的花开花落和往常也还是一样罢?若不是树下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或许我真的,分辨不出时光淌过的痕迹呢。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这里,一年,两年,三年……直到亲手栽种我的人辞世,树下乘凉的小毛孩子也相继消逝,像水波一样渐渐淡去……人的生命还真是短暂啊!一晃眼全都不见了,因此我始终记得那时庭院里夹竹桃的话,执意不对人有任何感情,也许他是对的,和我们相比之下,人的生命就像是蝼蚁那样微不足道,只是,那时的他,却被懦弱的人类锯掉了,我记得,那是的他没有眼泪,怔怔地倒在那一个角落,然后在小炉子里散发着的青烟中化作灰烬……
我当然至今都无法明白夹竹桃的死到底给那些刽子手们带来了什么可用之处,只是留下个树墩给后来的小刽子手们虚假地缅怀一下罢了。而我更无法明白的是人类所谓的情感,每一个人口口声声地说着对方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夜深无人时倚着我独自流泪,第二天却又强作欢颜,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吗?我不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人会让爱她的人如此痛苦,人类真是种奇怪的生物啊……
与其在意那些末节,倒不如想想自己的事情,我的周围都是灰色的略显破败的平房,我还记得它们辉煌的时候呢,也记得它们破落的开端,都不过是死死生生所决定的罢了,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的生死竟让它们变化这么大呢,而我得以保全,还是在于这群家伙的虚假仁慈啊!
荒年的时候,我抖了抖身子,落下几棵鲜红的果子,树下的母子俩得以保命,后来不知是儿子的儿子还是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出息了,就有了这群灰色的家伙,总之他不在了,让孙辈们不许伤我,也算上是一种报答吧。
我究竟还会站在这里多久?我有点累了,想躺下休息休息……但春风告诉我,当我真正躺下来的时刻来临时,也就是我的死期……
后来我终于百无聊赖地对人类感兴趣起来,那时候庭院里跃动着的,是一对姐弟,从他们的口吻中我知道,姐姐叫凉夏,弟弟叫炎夏。他们的感情很好,但我是无法断言以后的,因为在我虬劲的身躯之下,曾经竟有过那么多人分分合合,曾经如此亲近,最后反目成仇。但在现在,他们还是这样一同在我的枝干下站着,坐着,仿佛没有迷惘的未来……
我微笑地注视着他们,当然,他们不会知道也不会明白他们短暂的生命相较于我是如此微不足道,与其说是微笑,倒不如说是嗤笑,只是一直以他们不知道的姿态进行罢了。几年来任他们爬上上我的身躯摘果子,也任他们在我的身躯下玩耍,到后来又默许他们在我的身下做作业……他们做的越来越多,我的孤独似乎越来越淡化了,甚至想着,哪天我是否该向他们示好呢?比如把挂着果子的枝干伸到他们能够得到的地方。
渐渐地,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我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思念却与日俱增,每次他们的到来都不一样,个子在不断变化,人类比我们唯一变化迅速的,恐怕也只有身体和内心了吧?望着他们日趋木然的眼神,我不知所措。只是他们还像儿时一样,抱一下我。
“好大一棵树。”他们丝毫不厌倦地这样说着,如果我可以,每当这一刻真的很想,很想抱住他们,摩挲他们的脸,在他们以为是清晨的露水滴落时,我才发觉自己粗糙的树皮上竟有泪光,就这样,年复一年……
我无法动弹,我只是世袭的守护者,守护脚下的土地,守望那一片天空。命运注定我的一生都要与人度过,我把根系伸到青砖下面,和苔藓等着行人的践踏却无动于衷。
后来,这户人家在一个明媚的清晨搬走了,他们的表情迥异不同,或喜或悲,只是最后都一致地摩挲过我的树皮,照下几张相片,我不知道这个世代与我为邻的家族为何如此草率离开,而我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没有来……
过了好久,也许不算久,但我觉得比自己过去的所有时光都长,恍然发觉,不过是到了下午而已,人类似乎把它叫做,六个小时……
他们终于来了,凉夏抱着我哭了,炎夏不住地锤打我的身躯,我却不疼,他的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冥冥中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在明媚忧伤的下午,龟裂的树皮里渗出了清澈的两行泉水,也许,没人注意到。
第二天,真正的刽子手到来,他们毁灭的不止是夹竹桃的小木桩,还有四周灰暗的房子和一切带不走的东西,灰涩的尘土呛得我喘不过气来,电锯来了,我无法躲开,任我的骨粉随着撕裂的疼痛顺着锯齿留下来,我知道,几周后,几个月后,当推土机,压路机碾踏过,水泥地下我的上万根系会被闷死,化作乌有又归于尘土,但我如此坦然,也许是还有其他挂念的东西吧?
爱过和被爱过的感觉从一开始,就无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