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茶花开了,老和尚要带小和尚下山化缘。
这寺庙名叫圆通寺,老和尚是寺里的主持,庙小,和尚不多,除了老和尚和小和尚之外就是小和尚的三个师兄。寺庙年久失修,香火不旺,人手不足,老和尚想修缮寺庙是力不足而心有余,他得下山化缘。
听说可以下山,小和尚很兴奋,他打小就在庙里,他是所有和尚中最小的,往年师傅都是带其他师兄下山。夜深了,小和尚眼睛睁的雪亮,小和尚睡不着。小和尚爬起床坐到院子里,山上的月亮也更亮些,师兄告诉他山下全是妖魔鬼怪,可他明白一定不是这样,因为师兄们每次都争着要下山。小和尚觉得好渴,到柴房的水缸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小和尚躺在柴房的草垛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大师兄发现小师弟不见了,二师兄忙着去喊师傅,三师兄抱着大师兄急得团团转,最后小和尚睡醒了自己从柴房走了出来。小和尚和老和尚下山了,师兄们站成一排给他们送行。小和尚问“师傅,山下真的有妖魔鬼怪么?”老和尚反问“什么是妖魔鬼怪?”“大师兄说妖怪都喜欢吃人肉馅的饺子。”“那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师傅,我累了。”
“师傅,我饿了。”
“师傅,我们什么时候才到啊?”
“师傅,我们到了吗?”
“师傅,你怎么啦?”
老和尚病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病了,他感觉浑身没了力气,他张不了嘴,他挪动不了胳膊,他看到佛祖在向他招手,老和尚闭上眼睛,再也没睁开。
小和尚哭了,哭地很伤心,他想回去找师兄们,可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小和尚哭得更伤心了。
小和尚离开师傅,一边走一边哭,不知走了多远,小和尚太累了,他趴在路边睡着了。
小和尚醒来发现自己在一条船上。“这是哪儿?”船头站着两个人,船尾一个渔夫在划船。“小鬼,别乱叫,到了你就知道了。”小和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和尚很害怕,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下来,两岸星星灯火,不时的犬吠和人声,小和尚从没见过,小和尚发觉自己好久没吃东西了,“我饿了。”黑暗中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丢过来一块馍馍。小和尚吃完还是没有饱,他不敢再要了,小和尚就这样躺在船上,天上没有星星,船一直在摇晃,小和尚觉得挺自在的,没有一丝晕船的感觉。小和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吃人吗?是不是要吃了我。像西游记里妖怪要吃唐僧一样。”师兄们给他讲过,山下的人,都是妖魔鬼怪,尤其喜欢吃和尚,能长生不老。“对,我们就喜欢吃人肉。”“你和这小秃驴讲什么,好好待着”。小和尚有点难过,他又想哭了,师兄们没有骗他,想到师兄,他开始想念圆通寺了,小和尚又哭了。但是黑暗里随即走过一个男的,给了他一脚“要是敢哭,现在就把你扔进河里。”小和尚不会游泳,小和尚默默抽泣了两声。黑夜好长好长,小和尚觉得这是他经历的最长的一晚了,小和尚终于还是睡着了。
小和尚再醒来时,船靠岸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但他预感到,自己回不去了。小和尚回头看了一眼,“这是哪儿?”
“上海。”
小和尚被送到一家妓院的柴房。小和尚双手被捆绑起来,这一路过来,小和尚累了,他任凭别人的摆布,不愿做任何反抗。
小和尚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柴房打杂,以及打扫房间。没人问过小和尚的名字,因为小和尚对所有的一切都不知道,慢慢的周围的人就都叫他痴小。
这妓院的鸨母大家都称呼沈妈妈,鸨母的丈夫只唤作老爹,姓什么倒是不清楚。痴小每天要早早地爬起来,烧开满满一大锅的水,然后打扫房间卫生。痴小有时候觉得这里和圆通寺没什么区别,小小的一片地儿,只是这儿要更辛苦一点,他在山上师兄都宠他,不用做什么活儿,可是要念经,而且还不能动,一动就要挨打,痴小不喜欢念经。痴小在这妓院里很少挨打,顶多会被骂一骂,这妓院就他一个小孩子,甚至连沈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送过来的是个小孩,这比她想要的年纪要小很多。妓院的倌人都喜欢痴小,经常唤他过去给他一些零嘴儿。几个倌人聚到一起时,也要让痴小给评评哪位姐姐漂亮。
痴小的头发长出来了,痴小不是个小和尚了。但是痴小不吃肉,因为和尚不吃肉,即使被人骗过吃下去也会吐出来,沈妈妈也知道这事,“真是个和尚”。
过了约莫半年时光,痴小才晓得这儿是在福州路的一处“长三堂子”,名字叫“锦雯”。这半年他学会的比他长这么大念得经还多。
痴小第一次走出院子是在中秋前,沈妈妈交代伙计带痴小去见识一下,沈妈妈甚至给了痴小几枚铜钱。痴小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虽然堂里晚上也很热闹,却不似这里的氛围。伙计办完沈妈妈交代的事就带着痴小直奔首饰店,这是堂里的倌人托他买的,此外他自己也给个姑娘买了一个,是堂里的一个姑娘。痴小买了一个糖人,痴小说这是人,不能吃,然后被柔儿抢去吃了。
柔儿是个小清馆,年纪比痴小大一些,名字叫方柔。她父母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五口逃难来的上海,饿的吃不上饭,只能把她卖了。柔儿也不恨,至少她现在能吃得饱饭,她甚至有点感激,在家里父母向来只疼爱弟弟。柔儿在这堂里最受周姐照顾,周姐原是这堂里的头牌,如今虽然年纪大了,可依旧风采不减,沈妈妈也不舍得她走。周姐和柔儿也都很喜欢痴小,把她当弟弟看。痴小对这堂里越来越熟悉,姑娘们调笑他,他也不再红着脸。沈妈妈知道痴小没什么心思,不会弄虚作假,外出跑腿的活儿后来就多交给痴小去做。
痴小很少和人说话,可痴小是堂里知道秘密最多的人。因为知道痴小不会传出去,所以很多秘密也就不避讳他。痴小知道老爹背着沈妈妈和周姐私通,比如店里的伙计总是拿倌人的回扣,而倌人则会私藏客人的赏钱。小和尚大概知道这金钱是世间的权利者,世人都为钱奔波。沈妈妈是有很多钱的,可沈妈妈却也要对那些地痞无赖,对那些道貌岸然的当官的点头哈腰,大把的送钱,小和尚明白这权利二字是两个字,但是一个意思。可痴小不在乎,权和利,对他来说就像蚂蚁,会蜇人。他亲眼看见一个伙计因为偷拿了钱被打死,扔进了黄浦江里,人命在这里就像提线的木偶,被权利左右。
痴小原以为会在堂里待一辈子,他本来是打算在圆通寺过完一生的,但是,堂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了,好多人走了,痴小上街买东西的时候听店里的老板讲“日本人要打进来了”。痴小多少听堂里的人说过,大概知道一些,但他觉得,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无牵无挂,死了就死了。
上海传来第一声炮响的时候,最后的宁静也被打碎了,痴小记得那天是八月13号,发工钱的日子。痴小去理了个发,第二天再经过的时候,理发店已经关门了,人已经离开上海了。平时常到店里的大老板和官员也越发稀少。沈妈妈带着一班子人每天给祖师爷管仲磕头烧香。几个分账的姑娘已经跟着人群离开了上海,捆账的倌人中也有几个靠着金主客户赎了身。炮声在上海不分昼夜震了三个月,大半个上海都没了,路上随处可见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马上就到立冬了,沈妈妈吩咐痴小去买些肉来,痴小裹了件厚外套出门,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买到肉,虽然他是不吃肉的,但他乐于出去走走,他好久没出门了。街道上满是日本兵,堂子在租界内,算是安全些,但近来也涌进大量的难民。
痴小碰见一个和尚,和尚在卖肉。“和尚也能卖肉?”“和尚也是屠夫。”“和尚不能杀生。”“杀生的时候我就不是和尚了,念经的时候才是。”痴小尚觉得有道理。
堂里的人剩下不到一半了,老爹带着周姐走了,沈妈妈第二天才知道。沈妈妈知道,没有钱,这些倌人去不了哪儿,外面远不如租界安全。痴小把肉买了回来,这个时期,能买到肉,沈妈妈觉得很是幸运。但是她得省着点花了,日子还很长,眼下很艰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晚上,包了饺子,痴小吃了一个。沈妈妈看见了,没有说话。
上海失陷后,堂里的生意反而好了一点,虽然外面就有无数难民,挨饿受冻,但是门内却歌舞升平。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柔儿早已经是小先生了,出落得愈发漂亮,才艺也大有长进,愿意来听她唱歌的绅豪云集,一掷千金。沈妈妈决定给柔儿开苞,沈妈妈相中了几位有钱的主儿,但是到底决定是谁,还是要凭钱来说话的。在这件事上柔儿是没有选择权的,这是她的命运。沈妈妈决定办个茶会,请帖让痴小挨个去送。这事儿,沈妈妈要做的大一点儿。
痴小走了很多地方。这租界,这大上海,多半的地方他都去过了。请帖送完时天也快黑了。痴小又看见那个卖肉的和尚。不过和尚这会是在念经,路边躺着一个人,大概是死了。这事痴小早已见怪不怪了。
“你在干嘛?”痴小站到和尚边上。
“布施。”和尚半蹲在地上,握着地上那人脏兮兮的手,另一只手转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可他已经死了,死人还要布施吗?不应该是超度?”
“六道轮回,何谓生死?”
“我能说话吃饭睡觉是为生,他这肉体都不能续存,即为死。”
“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轮转。”
痴小似乎记得这句话,可是并不能想起来。痴小转身要走。“你我相遇也是缘分,我知你心中困惑,给你指一条路。”和尚站起来,拍了拍尘土。“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谢谢你卖我的肉。”痴小转身要走,背后传来和尚的笑声。痴小加快脚步,和尚说道“你与佛有缘,你有未了的因缘,去续你的因缘,你还会见我。”
晚上,华灯初放,茶会如期举行,来的人很多。虽然街上戒严,警哨林立,但是仍旧有许多有钱人乐意出来花钱放纵。所有人都带着笑,极力在人群中做着夸张的动作,表情丰富极了。柔儿出场唱了一首歌,然后就退了回去。大厅里有钱的主儿开始暗暗较劲,站着的人群大家心里都在猜测今儿哪位爷儿能一掷千金,拔得头筹。痴小在大厅忙得转不开身,到处都是客人指使的声儿。沈妈妈陪着笑,在各个桌前谈笑着,努力让每个主顾都能照顾到。待茶过三巡,看热闹的人差不多齐了,大厅的乐声忽的就停了。所有人也都哗的一声安静了下来。痴小拿着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躲到后面休息一会儿。下面的人群开始悉悉索索的咬耳。沈妈妈还没上台,门口已经挤不进人。那桌前三三两两围坐着的,都是有钱的主儿,边上还站着两跟班,桌上是上好的春茶,瓜果倒没动什么,不时与领桌的熟人目光交汇,脸上挤着笑。剩下那些站着的多也是常出入这里的老主顾,有的咬着烟嘴儿有的穿着西装有的笼着袖子有的把玩着珠子,交头接耳,不时传出一阵笑声。今儿不是他们的事儿,但不妨碍他们看热闹。虽然不是什么名角,但是沈妈妈这般捧她,想不红都难。
沈妈妈终于上台了。“承蒙各位赏脸,老身这把年纪怕是要做不动了,破了规矩,把各位请来,望各位抬举。”痴小按照沈妈妈的吩咐,挨个照着名字给坐着的客人发了折子,还有笔。接下来,他们只要把愿意出的钱写上,然后把折子递上来就可以了。
结果很快就出了,是给洋人做生意的陈买办,四十出头的年纪,人很精明。陈买办出了1500元,这笔钱够上海一户普通人家五六年的吃穿了。沈妈妈把东西早就备的齐当了,明儿一早就可以把庆典办了,陈买办的礼金也要托人送来。
是日民国三十年,农历十月十九,节气大雪。上海更冷了。
翌日清晨,天色尚暗,租界内熟睡的人们被枪声惊醒。日军开进了英美租界,几乎没有什么抵抗,日军就接管了租界。
大街上一片慌乱,不时有枪声响起。沈妈妈发现柔儿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痴小。沈妈妈特地防备,昨夜就是让痴小看着柔儿的房门,不曾想两个人都失踪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也没人关心他们去了哪儿,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这一边,痴小和柔儿躲进运往内地的货车。痴小一直沉默着,柔儿满脸兴奋和不安。
“离开了这儿,你想去哪儿?”柔儿突然问道,两只手拨弄着头发,抬眼看了一下痴小。
“不知道。哪儿都一样吧。”痴小低着头,思绪很乱。
“你在责怪我连累你逃出来?你不想离开的吧。”柔儿咬了咬嘴唇。
“我没想过。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那你还是回你的庙里当和尚吧。”柔儿有点生气,她不知道为何生痴小的气。
“我找不到在哪儿。”
“我陪你找好不好?我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就在老家。”柔儿捧着脸凑近痴小。
车子已经开出了很远,枪声在背后的城市中响起。早晨的雾霭散去,路边满是枯草,一只寒鸦站在远处荒坟的树枝上孤单的叫了两声。痴小抬头,看见远处河对岸有个人影,是那个和尚。和尚在向他挥手,转身,然后消失了。
痴小瞪大了眼睛。
“你看见没,刚刚河对面好像有个人。”痴小目光没有移回来,手指着那个方向。
“没有啊,什么都没看到。”
“好吧。可能......”痴小低声呢喃。
“额,你说什么?”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柔儿倚到痴小的身边。
“一起去吧。”
“太好了。”柔儿紧紧扯着痴小的胳膊,突然又问了句,“那还可以吃肉吗?”
“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