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全犹犹豫豫地说:“东家,要不,我还是留下来,我照样干活,不要工钱。”
李鸣岐看穿了李福全的心思,他不想让李福全自己再纠结、为难下去,直接说:“福全,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真的不敢再留你了。今后李家不仅仅是开不出工钱的事儿,有可能吃饭都会有问题呢。”
看看李福全皱成一团的脸,李鸣岐的心情也低落下来。他语气低沉地说:“我会多给你一个月的工钱,你安排好了就可以走了。这西下屋你可以一直住到走的时候。”
李福全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他恨自己笨嘴笨舌,说不出一些条条道道;也恨自己大事当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沮丧地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然后站起来说:“东家,我还要去买菜,准备午饭呢。”
李鸣岐很想说:“你不要操心了,赶紧去安排你自己的去处吧。”可是,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话就是没有说出来。
李福全站起来,冲李鸣岐一鞠躬,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东家,没啥其它事儿的话,我就去忙了。”
李鸣岐无声地点点头,李福全转身走出了东屋的房门。
当天晚上,李家全体成员都聚集在上房,准备吃晚饭。李福全端上了一大盆玉米面饼子,一盆咸菜炒豆腐,然后像变魔术一样,端上了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大盆。
他把大盆放在餐桌中间,随手揭开了上面的盖子。一阵浓郁的香味飘散开来,围桌而坐的孩子们都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
不怎么亮堂的电灯光照下,餐桌上是一大盆油汪汪、颤巍巍、飘着香味、闪着光泽的粉条炖肉。
正常情况下,李家在不过年不过节的时候都不会做这么多肉的荤菜。每月初一十五打牙祭的时候,也是菜多肉少的。
孩子们的脑子里开始演绎各种可能性,想起头天晚上在上房里的谈话,甚至想着是否是为了警醒大家,父亲和大哥杜撰了照像馆开不下去的事儿?
李鸣岐心里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李福全,要听听李福全自己的说法。
李福全揭开菜盆的盖子,一反常态没有离开转身回到厨房里去。他有点拘束地两手抓着盖子,冲着李鸣岐和李家所有人一鞠躬,不等大家有所反应,他红着脸,讷讷地说:“李家遇到难事儿,我帮不上忙,也不想添乱。赶明儿一早,我就回老家去了。”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哎,哎!你别急着走呀,”李瑞昭开口叫住了李福全,语气里满是疑惑不解地问:“这肉是咋回事儿啊?”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不明不白的,没人敢下筷子啊!”
李福全看看和王桂枝一起端坐在炕桌旁的李鸣岐,见对方不动声色,他心里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有点酸涩,有点失落。他轻声说:“我受李家多年恩惠,临走前,无以回报。这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肉,请李家老少打个牙祭,算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李瑞晶第一个被感动了。她的大眼睛里迅速聚集起来晶莹的泪珠,在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她声音哽咽地说:“李师傅,你真是个好人。”
李瑞昭难以置信地说:“你拿娶媳妇的钱请我们全家吃肉?”他有一句话到嘴边,又赶紧咽回去了:“你脑子抽抽了吧?”
李瑞晔看着腼腆的李福全,颇为感动地说:“李师傅,你完全不必这样做的。”
李瑞旭在一旁猛点头,憨憨地说:“就是,就是,你不必这样做的。”
李瑞晟手里抓紧了筷子,两眼放光地盯着冒着热气和香味儿的大盆肉,心里觉得哥哥姐姐们废话真多。
赵新芹母子们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也只是静静地坐一旁,不言不语。
李瑞昀站起来,冲着李福全深深鞠了一躬。他情绪有点激动地说:“这些年来,谢谢李师傅对我们家的帮助!我代表弟弟妹妹们谢谢你!”说着,又鞠了一躬。他接着说:“是瑞昀无能—”
“嗯哼,”一直安静地坐在炕头的李鸣岐轻轻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地打断了李瑞昀的话。
李福全慌乱地摆动着双手,嘴里胡乱说着:“大少爷,使不得,使不得。”在他心目中,大少爷是无所不能的强者,自己真受不了他的鞠躬敬礼。
这一顿晚饭,准确地说,这一大盆粉条炖肉在李家人,尤其是孩子们的脑子里留下的深刻的印象。不仅仅是因为非年非节敞开了吃了一顿饱肉,更是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荤腥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福全吃过早饭,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儿,拎着一个大包袱,离开了生活了好几年的李家。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冰凉的秋雨慢慢变成了细密的冰凌。每天枯枝落叶、残花衰草上都结上了浓浓的霜花,冬天要到了。
王桂枝和赵新芹婆媳二人各自抱着一大堆棉衣棉裤,随着房门“吱嘎”一声响,走进了李家上房西屋里间。
一身黑衣黑裤,盘腿坐在炕上,借着窗玻璃透过来的光线,做着针线活的张颖儿仿佛毫无知觉地飞针走线,眼皮都没抬一下。
“妈!”王桂枝看着不动如山的母亲,艰涩地开口叫了一声,又有点无措地停住了。
张颖儿手一顿,没听到下文,又继续灵活地舞动着细细的缝衣针,照样连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女儿和外孙媳妇。
王桂枝无奈,只好自说自话,不让冷场的局面继续下去。她语气涩涩地说:“娘,眼看着天冷了,孩子们要换棉衣了,还想请娘费心—”她一着急 ,忘记了时兴的称呼,还是叫了一声娘。
张颖儿终于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看向女儿,才发现女儿婆媳俩抱着一大堆棉衣站在炕前。她微微皱起眉头,声音低沉地问:“你们这是啥意思?”
王桂枝睁着和张颖儿相似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母亲,有些艰难地说:“今年换季,没钱添置新衣—”她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张颖儿冲着赵新芹一挥手,说:“瑞昀家的,放下你手里的东西,忙你的去吧。”
赵新芹天生有点怕这位平时从来不出门的、不会笑的姥姥。她嫁入李家这么些年,孩子都生了两个,就没和老太太说过几句话。听到让自己离开,她如蒙大赦,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身出了房门。
看着赵新芹轻轻带上了房门,张颖儿拍拍身边的炕沿,示意让女儿坐下来,然后语气平淡地说:“说吧,遇到啥难处了?”
王桂枝看着母亲的满头白发,满脸皱纹,鼻子一酸。这些日子她在丈夫,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的坚强,云淡风轻的样子彻底坍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自从嫁给李鸣岐,王桂枝不是没有遇到过困难和挫折,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象这回一样艰难。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日渐窘迫。虽然还不至于饿肚子,但的确不知道能够撑多久了。
她不敢在丈夫、孩子们面前流露太多的情绪,不敢用自己的担忧和焦虑去影响家人,只能自己咬着牙硬撑着。母亲的一句问话,引发了她的泪崩。
张颖儿默默地看着泪流满面,肩膀不断耸动,却努力压抑着哭声的女儿,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静静地递到女儿面前。
王桂枝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手帕,胡乱地擦着眼泪,慢慢收住了哭泣。她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扭着手里的手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张颖儿伸手拿过女儿手里的手帕,语气轻松地说:“看看你,孙子孙女都有两个了,当奶奶的人还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好在我让你媳妇出去了,要不,看你这当婆婆的脸往哪儿搁?”
王桂枝的脸上微微一红,嘴上有点撒娇轻声地说:“这不是在娘跟前吗?我不需要端着。”说完,她抬头看看母亲,语气沉重起来,闷闷不乐地说:“娘,这回这个坎儿可真难住我了。”
张颖儿不以为然地说:“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王桂枝轻声说:“照像馆倒了,老大找不到挣钱的活儿,整天着急上火的,长了满嘴大泡。他爹嘴上不说,心里也难受,整晚整晚地翻来翻去睡不着。几个小点儿的孩子们也都没了笑模样,这日子过得憋屈啊!”
张颖儿直接问:“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吗?”
王桂枝坦率地回答:“那倒不至于。老大媳妇娘家送来的粮食,省着点儿吃,到明年开春都是够的。加上他爹当年置办的两处房子的租金,不会饿肚子的。”
张颖儿点点头,淡然地说:“不会饿肚子,就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
王桂枝想想,深以为然。她的心情真正平复下来了。她想着,只要全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不会饿肚子,其它都不是个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