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下雨,起身去关窗,瞥眼看见在案上放了几天的《木心谈木心》,就势坐到书桌前,打开手机放了一首古琴曲,铮铮琴声透过现代智能产品传入我的耳膜,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再看《木心谈木心》的腰封,上面有一顶礼帽,像是哪个英伦老绅士无意间放在椅子上的,但这是木心的旧物,影印到纸页上,在故意做旧的腰封上坦然又静谧,这时我感到了一种错位。木心的书,常读常新,于喧嚣琐事中静下心来,读一两页,给人一种如山谷跫音般的宁静。但是,这些书最初却是从海外来的。
风从海上来
就像当年发现张爱玲和钱钟书一样,经由海外学者的推介,才让大陆读者猛然发现原来原来四十年代的孤岛上海,曾出现过一位天才女作家。而以古典文学研究著称的钱钟书先生,居然写过小说《围城》。木心的发现,也是先是由台湾出版社刊登文章,出版文集,再辗转通过各种名人推荐,才让一般读者熟悉木心。而等到我知道木心,并有心完整阅读其作品,已经是在先生逝世之后了。
此时,当年那股“木心热”似乎已经过去。有一次整理书架,竟发现厚厚的两本《文学回忆录》已经浮上薄薄的灰尘,我深知那是需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细细品读的书,所以也就任由心绪蔓延,任凭一时的兴起将我带入再一次的阅读之中。包括那两套木心全集,我知道以我现下的阅历,怎么刻苦都不可能看懂《诗经演》,而《素履之往》里的语句再怎么睿智,如果我只是轻浮的摘抄和引用,恐怕也会辜负那初见的欣喜吧。
那个精灵
但是《木心谈木心》却是个例外。木心说:
散文中,作者是精灵游荡,但以凡人面目。我在艺术上,求的是精灵这种境界。
我怎敢去妄断木心究竟是不是那个精灵呢?我只是愿意去相信,木心就是那个精灵。
《文学回忆录》是木心的私房话,上个世纪八零年代,群居纽约的一伙年轻人偶遇木心,央求老人为他们讲解世界文学史。木心去世后,当年听课的陈丹青思虑再三,决定出版当年的笔记。本来想用“世界文学史”这样的书名,后来想想,觉得这笔记是木心个人对于世界文学的回忆,遂名为“文学回忆录”。当年众人客居纽约,木心又常言,他们谈的是文学的家常话,所以这个书名再契合不过。但是陈丹青在编辑《文学回忆录》的时候,却砍去了其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木心对自己作品的讲解。
陈丹青说,木心一生无名,晚年获得一些泛泛浮名。待“风从海上来”,其人其作品为大众所知,褒扬有之,责难有之。老人一生坎坷,固然不会在意这些,但是爱护木心的后生晚辈,不得不对此有所考虑。况且,出版《文学回忆录》已是略微违背先生生前所愿,如果再公开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讲解呢?
我讲自己的书,不是骄傲,不是谦虚。毕竟文学和音乐不一样。我们两三知己,可以这样讲讲。在学堂,学府,能不能这样做?
要看怎么做。
传出去,木心讲自己的书,老王卖瓜,自赏自夸。所以要讲清楚——传出去,也要传清楚。
木心自己这样讲,于是陈丹青决意一传,这就是《木心谈木心》。
那个老头儿
《木心谈木心》里的木心,是个慧黠的老头儿。
他惊人的坦白——
好久不读这篇(《S.巴哈的咳嗽曲》) 。今天读读,这小子还可以。
很委屈的。没有人来评价这一篇。光凭这一篇,短短一篇,就比他们写得好。五四时候也没有人这样写的。
他点破写作的秘密——
在作品中,最好的办法是嘲笑自己。聪明的人都知道自嘲。但这种“悬念”,要松。松嘛很松。绳子嘛是一条绳子,悬在那里。文字不要写死。
他无比狡猾——
我的文章都是陷阱,把读者带来绕去,但读者上当之后,能充满感谢。
他的野心——
我想创造一个记录:不像一般序,成一个独立的散文。……“序”应该写成像一个蛋糕上的樱桃。
所有这一切,让我觉得《木心谈木心》是一本无法与人分享的书。它是一本时时勤拂拭的私房书,它是幸运的读者与作者灵魂对视的凭借物。如果说在散文和小说中,木心的确是一个跳脱的精灵,常常让人将信将疑,那么在这些“私房话”中,木心是那个脱去帽子的好玩的老头儿,他神采飞扬的说着自己的作品,哪里是陷阱,怎样让读者迷惑,哪里又是不值得一提的写法……木心常言,自己在作品中常常是粉墨登场,未免辛苦。但是在这本书中,木心可算是一派天然。
纪录片《乌镇》中有一个片段,记者采访到木心家族世交中的一个子嗣,他说,那时候我父亲叫木心“孙家弟弟”。木心,原名孙璞。跟随着“孙家弟弟”这个称呼,带来的是一段久远的记忆,如同那古老的月亮,曾照耀过古镇和古镇上那个少年。那少年与普通人无异,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或许在一片清辉下,也曾天真猜想,就像天上那一轮古月一样,任世事变换莫测,他都不会变。
后来那个孙家弟弟入监狱、丧亲、海外留学,做了“文学鲁滨逊”,混迹纽约街头,出书,归国,回到家乡,逝世。只有他的书和画留存于浩大的时间和无穷的时间中。如今,机具简约风格的木心美术馆坐落在乌镇,向每一个来人诉说着这个“归来的局外人”的生平。他们懂得木心吗?木心笑笑,说,当别人不理解你的时候,你不要说。
所以,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应该希求别人的理解吗?
耳边一曲终了,雨声已停,这已经很好,不是吗。
文/小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