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阳光扑向雪 01

堂本刚收拾好料理台,换了一身休闲装走出后厨时,店内暖融融的灯光还未熄灭。习惯性掏出手机,点亮的屏幕上显示着现下的时间。

他锁好后厨的白色木门,在展示柜前面停了停。

“tsubasa,下班了。”

身穿店员制服的青年忙不迭地从柜台后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小麦色的额头上隐约泛着汗水的光泽。看不见那半张脸他也能想象出那一排雪白牙齿的闪亮笑容。

“我忙完这些就走,很快了!”

方才在店内朝外头看,落地玻璃窗隐隐泛着青光,天还是一片亮的,这会儿轻轻压上门扉,扭过身来已是一片黑沉沉。

他最近视力莫名的不太好,这样暧昧的光线令人一阵头晕目眩。街道尽头,楼宇切割出的天空还有最后一线黄昏,转瞬就落了下去。

刚默默清理掉手指甲里残留的蛋奶混合物,打开了长濑智也爱车车门。正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查看,果不其然又是长濑在群里发聚餐自拍。

他对着那张视角奇特充斥着胡渣的自拍撇了撇嘴,突然又想起来今天就得把长濑的车还回去,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哗啦了两下,然后拨通了电话。

“……喂?”这回难得轮到刚先开口。往日里他们的通话,一定是以长濑大刺刺的一声“呦,tsuyoshi!”开头的。刚以为电话那头会传来长濑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或是觥筹交错间的嬉笑,于是打算等等他发觉自己在与人打电话。

却没成想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tsuyoshi?”

握着电话的手几乎是瞬间冒了汗。

“tsuyoshi?是你吗?”

深秋的风凉得人心头都会发麻,从皮肤到体内,时常凉得患得患失,又很舒服,又很惶恐。刚

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却还是觉得手心汗冒个不停。他舔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尝试着向听筒传递声音。

“是我。”

他简短地回答了问题,然后又仿佛一个激灵蹦起来似的,紧追在后面问道:“你和长濑在一起,?”

对面的人显然愣了几秒,一时间措辞困难,但很快组织了语言。

“我们在聚餐,长濑醉着,我看他手机来电是你的名字就接起来了。”

“你喝酒了?”刚眨了眨眼,觉得眼眶后面有一股酸涩的感觉在往外涌。心脏也不知道怎么跳,可能都没在跳了,被吓得绷紧了缩在胸口里。

那边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轻笑,好像在笑他说了什么蠢话似的。“喝了一点。”

他听到了。不可思议,他也有点想笑,嘴角刚往两边扯了扯却差点变成一副哭相,赶忙收了回来。

“得了得了,地址发给我,正好开车接你俩回来。”

手机很快收到了地址信息。刚划开信息,定定地看着。通话还未结束,纵使他早已想挂断了,却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

听筒里人呼吸的声音渐渐清晰,又渐渐捕捉不到,终于还是对方开了口。

“你们俩关系还是这么好。”平缓而沉稳的讲话方式,整句若是有调笑亲近之意,便更显好听,只是听人说话,就会忍不住放下戒心,忍不住凑过去吐露衷肠。

“啊,是啊。长濑一直很照顾我。”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如被刺痛掌心一般拢了拢五指,而后收紧。

他在心底长长地叹息,又长长抽了一口气,失了力气似的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

“是吗,那太好了。”

刚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转了转,咂摸着味道,心里觉得以前的堂本光一不会这么说话。至少不是这个感觉。过去的堂本光一,在同样的情境下或许会说,嗯,智也是个好家伙。过去的堂本光一……明明不是个被时间冲淡的影像,却好似是被放进木匣,锁入库房,再压上几摞书,第二天便积了灰尘。不那么容易回顾了。

胡思乱想间,那头的电话不知何时已被长濑接了手。他听着长濑的声音吃着醉态,差点憋不住一通怒骂,三两句交代过去便干脆地挂了电话。

天空已是一片干枯的黑。在其下,街灯次第燃成一路繁华。

休息日,堂本刚却起得挺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洗脸的时候,窗外天光还未大盛,秋日里的晨光很尖锐,或者说就他这住处光线有点奇怪,一缕缕从窗帘缝隙间迸进来,晨鸟啼啭的声音也随之碎碎地传进来。

于是他抹了抹脸,推开床边的窗户,如同打开凌晨地下酒吧厚重的门,所有的声音,景象蜂拥而至,宣泄到了屋内。

若是夏末还好。这季节的清晨还是太凉太凉了,冻得人一哆嗦,砰地一声又把窗户摔了回去。

起得早,又无事可做,刚开始后悔昨晚拒绝小翼的邀请。想着钻回了被窝,歪着脑袋刷起手机来。

社交软件提示有准一的新消息。

【我听说堂本光一回来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他鼓了鼓嘴,大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字。

【知道,那两位去聚餐还是我接回来的呢。】

【……你没事吧?】

堂本刚:“……”

堂本刚与长濑智也,冈田准一两个好友相识多年,自己平时与两人都不间断地交好,而这两人之间确总是互相看不顺眼。冈田好讥讽,遇着长濑不拘小节的个性就没个完了,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谈的次数,少之又少。

但这俩人有时候会在很诡异的事情上莫名的一致。比如那天刚送堂本光一回家,人前脚走,长濑后脚就扒上来瞧刚的眼神儿,醉醺醺地凑在他耳边问,小刚,你没事吧?

一个人问他打哈哈就过去了,现下又被准一提起,糟糕的是他没事做,有的是空间胡思乱想。清晨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凉爽的体感渐渐从窗棂退去,浅金色的光线变得有了热度。他掀开被子,一边想着不管他,先做早餐填饱肚子再说,一边又听到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你没事吧?

说没事,当然是骗人的。骗得过自己,也骗不过他们两个。

堂本刚慢慢走下床去浴室梳洗,打赤脚踏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

堂本光一回来了,就在长濑就职的公司,空降主管,锋芒毕露的新官,想必这些年是在海外干出了一番业绩。他双手捧着凉水拍在脸上,毫无头绪地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想象着堂本光一其人,如何在职场闯荡,如何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他从没有过败将的样子,好像从来不会沮丧,不会心神不安。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人。

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似乎堂本光一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是靠他去抢,而是一早就在前途等他采撷。

刚抓着毛巾抹了抹脸,居然轻轻笑了出来。

被扔在被窝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刚不去理会,径自进了厨房准备早餐。香肠在平底锅滋滋作响的工夫,还是没忍住手机依赖症,摸回床上捞出手机,查看新消息。

社交软件界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新的群组。他眉尖抽了抽,点开群组信息,长濑,准一和他都在其中,另外还有三宅建,井之原等人的账号。群聊界面很快被长濑刷了一屏,大概是为了庆祝光一回国,在下周举办一个聚会,顺便把大家拉进一个群里加强情感交流促进友谊。

……人生幸得长濑,每天都如此新鲜。

这么说堂本光一也被拉进了群。刚动动手指,返回了群成员信息,一众精彩纷呈的头像中,果然出现了轮胎的证件照。

他噗嗤一声笑出声响。

其实堂本刚一直想把在甜品店的工作时间向后推移一些。

本来的下班时间,差不多是天擦了黑就关店,如果能向后推迟两三个小时,相应的上班时间也延后,还可以睡个懒觉。起初刚考虑到今井翼一个年纪那么轻的大好青年,应该有更多夜晚的时间去结交朋友,或者多打份工什么的。

现在许是自己的怠惰感占了上风,每日只想着怎么偷懒,怎么四处去贪玩。

白天一直不那么招人喜欢。东京的日射很强,仿佛这个城市并没有云,白昼里的日光不受任何遮挡,直直刺下来,有种被什么强权势力笼罩着的感觉,很不痛快。工作日的白天里客人寥寥无几,他也得空闲得下来在店里坐坐。

店内的落地窗是他担任店长后亲自重装的。原来的店铺只有普通的长窗,怎么看也不能当做西饼店使用,于是里里外外都装修了一遍,这才有个好看的样子。

外头日照太强,整条街道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日光烧灼了边角,熔成一片。若直直望去,双目会隐隐作痛。店里也被映衬的昏暗,开再多灯光也是无用,索性就都不开了。

起初的几个月里,他还与现在大相径庭。站在柜台后面,每天只面对着那落地窗框出的一幅画面,很容易陷入内心构筑的囹圄。

可是这对于那个时候的堂本刚,恰恰是一种安全感。在后厨糅合成千上百个面团的过程中,也让他一点一点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正出着神,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刚洗了手,收拾好后厨的杂物,出门时正碰到小翼火急火燎地夺门出去。似是注意到刚的存在,忙一脸歉疚地双手合十,不住道歉,说今天有个很重要的约会,快要赶不及,提前一点下班了。

刚摆摆手表示不碍事。

天黑下来的感觉太过踏实了。白日里有多少惶惶不安,夜晚就有多少慰藉可来安抚。夜缓慢而柔和地来临,落地窗外的各种灯光也次第点亮,对面橱窗的装饰灯花,树枝上提前缠绕上的节日灯串。

黑夜里的玻璃窗是暖融融的橙黄色,犹如暗渡黑色海洋的船队。他觉得鼻息间都是馥郁的味道,不用闭上眼就能听到壁炉火静静燃烧的声响。

且不管小翼了,以后他就晚几个小时下班吧。

此时已是11月末,各种节日都已近在眼前,节日的气氛会在11月初就开始酝酿,一开始是微不可见的飞絮漂浮在空气中,然后是细密的声响,从四面八方而来,一种从不乏味的喜悦徐徐地孕育着,膨胀着。

刚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却还是喜爱年末这种按捺不住的心情。况且作为糕点师,这个时节来到店里的人个个笑逐颜开,不管是送人还是自己吃,这时候买的蛋糕都格外藏着甜蜜的欢乐。

玻璃门被推开。见有客人上门,刚不敢怠慢,整了整头发从柜台后直起身来,对客人展露一个微笑。

是位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士,身上穿着西装套装,深棕色的齐肩发,发尾卷着优雅的弧度。窗外能看到停在街边的车子,估摸着是下班来顺便买甜品的。

“您好,我想在这里订个生日蛋糕,现在订来得及吗?”

“请问是什么时候的?”刚温和地笑了笑。

对方眨眨眼睛,意识到自己犯蠢了,旋即答道:“1月1号来取的。”

“那没有问题的。”刚笑意更浓,走出来带她到生日蛋糕的展示柜旁,取下蛋糕所有款式介绍的小册子,递给客人。生日蛋糕这部分他自己设计的最多,蛋糕体积大,好发挥,总是忍不住做回老本行。

“唔……”年轻女人用手肘夹紧了挎包,手指摩挲下巴一脸为难的样子,双眼飞快地逐个看过册子上十几个款式,末了想了想,又问道:“可以定做吗?”

“可以的。”刚示意请她坐下看,女人似乎赶时间,礼貌拒绝了,转而向他讨了纸笔,倚着柜台草草画出个蛋糕的样子,三两下便可看出绘画功底。

蛋糕内陷没有要求,而是顶部的图案为两个轮胎,乍一看倒像是米老鼠耳朵。

堂本刚:“……”

“弄个车子不好画吧,也不太好看,就轮胎吧,圆形,对称,挺好看的。”女人颇为满意地撅了噘嘴,一脸兴奋地把稿纸推给刚。

“……这样吧,轮胎可以用奥利奥做成立体的,更好看些,难度也不大。”刚忍住想去扶额的手,一本正经地分析稿纸草图。蛋糕周围是颜色各异的球形物,他指了指问这是什么。

“星球。”女人一脸认真。

“……好的我知道了。”

女人松了口气,把滑到手肘的挎包重新拉到肩上,垂着眼睛看看刚收起图纸的手,又抬眼小心地瞅了瞅刚的脸,稍稍沉重地呼吸了一次,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福语写什么?”

“啊,差点忘了, 就写,堂本光一桑生日快乐。”

刚抄着圆珠笔在图纸上记下,听到对方嘴里念出的名字,握笔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写完了整句。

女人安静看着他写完,末了笑了笑说道,这个姓不常见对吧。

他认同地点点头,却是沉默了几秒才接着说,确实。

女人在表单里填下了信息联系方式等,再三感谢后噔噔噔地踏出门去。

刚看着落地窗外的车启动,心想自己这日子当真过得混沌,连他的生日都差点忘了。

原本是为了自己舒坦而推移的营业时间,凑巧方便了年末处理剧增的订单,顺势一鼓作气地提着精神工作。

今井翼已在店内工作一年,和堂本刚亲近得不行,平日里两人像兄弟一样相处,大事小事都会与对方说说。今井翼若是说他没有女朋友,年末不需要玩乐,那就是真的不需要,关系再怎么好,也不会作善意的谎言,刚就是喜欢极了他这点。

于是这天两人都留在店里布置装饰,12月初,落地窗玻璃触感冰凉,刚忍不住摸了又摸,手指摩擦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舒服得不得了,终于满足了才继续挂小银灯。

店里常有烘焙的香甜气味,刚担心别人闻了觉得腻,曾自己精心选了不相冲突的香薰蜡烛。两种味道融合,他店内是一种清爽的果香夹着甜香,换上之后很多老顾客都一致好评。

他抚平雪花贴纸翘起的边角,瞥了一眼另一头也在干活的今井翼。年轻男孩的表情认真而生动,街道上各种光点透过玻璃落在眼球表面,流动成漂亮的光泽,仿佛这些节日的灯火入了他的眼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以为自己过得不很认真,稀里糊涂的,其实也为这个店做了很多不去留意的努力。刚沉吟片刻。他有那么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希望这个招人疼爱的,他视作弟弟的男孩能留在自己身边。想象一下,那样是不是就能彻底踏实下来,不再被执念拖着过日子了。

或许他真的需要这么个人,却万万不会是小翼。

那是谁呢……

他兀自神游着,双手按在玻璃上,再慢慢向两边抹开,贴纸和玻璃严丝合缝地粘牢,镂空了黑暗与浮华交织的夜景。

“你说什么?”小翼轻巧地从椅子上下来,随口问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说出了心中所想。

倏地,刚双眼微微睁大了。

透过灯火流光的玻璃,他看见堂本光一站在街边,正正好朝这边投来一眼,捉住了他的视线。

“我那天看你觉得眼熟,没敢问,回去确认了一下就是你,今天下班就拉着老板过来啦!”

那天来订蛋糕的女人还是齐肩短发,穿了一身红色连衣裙,热情又利落的样子,说话也是这个感觉,让听者心情愉悦。刚招待他们二人坐下,小翼则打了招呼下班去。

三杯热茶幽幽飘着热气,刚挑了挑眉,问道:“你在哪里见过我的?”他说着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被烫得直抽气。

上次给长濑二人当司机因是晚上,又很匆忙,没能好好看看久别重逢的男人。堂本光一穿着很有设计感的西装,领口层叠相压,既成熟又精致。

刚毫不避讳地细细打量他,觉得成熟与精致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略略回忆二十四岁左右的堂本光一,精致以外的气质是凌厉,仿佛一把永不会钝的利刃,不懂太多世故,即便是懂,也不愿迎合。

这两人穿着都颇为正式,约莫是公司有重要场合出席。现下却坐在他这甜品店里,还都一副挺自在的样子。

“老板手机上。”女人名叫结香,是堂本光一的下属。她直爽地说了,还不忘斜睨了一眼堂本光一。

“他屏保。”

堂本刚有点吃惊。堂本光一惜字如金,话都让结香抢了去,闻言在喝茶的间隙看了一眼刚。那双眼睛越过茶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还是那样漂亮,狭长的轮廓里,是漆黑的夜与两点星辰。

“我和光一君是旧识了,高中同学。”刚勾着嘴微笑,好像忆起少年时美好的样子,其实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他从来如此,一看着堂本光一就容易大脑一片空白,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结香似乎一点都不好奇自家上司为什么把人家的照片当手机屏保。许是这位上司平日里奇怪的地方太多,早已见怪不怪了。

“长濑告诉我你在做糕点师,原来还是店长。”光一抬抬眼打量了一下店内装潢,很赞许的样子。

“店是长濑一个朋友的,我只是负责经营。”刚笑了笑,顺着他的目光象征性看了看四周。

“刚才那个男生是店员吗,只有他一个人?”结香似乎对小翼颇有好感,眼睛带着笑意,身子往前探了探。

刚点点头。堂本光一的目光一再落在他身上,虽然应该是正常的注视,却还是让人浑身不自在。

“等攒够了钱希望能自己买个店铺,到时候多雇几个人手。”那估计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按他这个速度,能避免入不敷出已是万幸。

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又天南海北的聊了一会儿,茶水见底没有再续,堂本光一执意开车送刚回家去,再三推辞不成只好答应了。

结香在半路下车回家,站在人行道上笑着与刚挥手告别,车子再次启动,一时间车厢内空留一片静默。

刚坐在后排,倚着车门发呆。车里独有的味道清冷,隐约萦绕在鼻息的,似乎是光一惯用的男士香水。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感官已经对味道产生了记忆,不是大脑能控制的。

于是他轻轻侧头去看后视镜里的堂本光一,镜子里又是恰好撞进了那双眼睛,不禁有点懊恼,好像只要自己去看他就会对上视线,目前为止还没肆无忌惮地打量过……拿以往的经验来说,总是他在看堂本光一的,一个人偷偷地看,从学生时代起便是如此。就算不偷偷摸摸的,也从没有现在这样的情况……

“你工作还顺利吗。”光一在后视镜里看着后排的人慵懒的样子,虽看不太清,却自觉脑补了刚湿漉漉的眼睛,在昏暗的地方看起来如同汩汩的溪。

“还可以。”他说。

又是一片沉默。车厢中无声的氛围像舒缓的浪潮,只得冒个头就马上被卷进水里。

“tsuyoshi。”说这话的时候光一没从后视镜看他,双眼盯着前面的路况。“你这几年过得好吗。”

“一般般。”刚知道光一心里在想什么,他一定早就从长濑那里听说,当年他走后,母亲很快就病逝,没有给他一点拼尽全力的机会,他前脚办了母亲的丧事,后脚辞了工作,一年内浑浑噩噩,活得狼狈至极。

这一切都和堂本光一没半点关系。从他们相识起到今日,似乎他生命的轨迹都与堂本光一无关。

堂本刚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这么喜欢堂本光一,生活里却几乎没有他的影子。他想。

“我其实还好了,这两年一直在经营店铺,总的来说……都不错。”

“你喜欢做糕点师吗?”

刚愣了愣,旋即点点头。“我喜欢。”他其实没有那么肯定这个答案。可是他直觉地察觉到光一这句话的意图,不敢迟疑地答了。

车内的光混乱而低沉,经过灯火缭乱的地方便有光,经过灯火阑珊的地方便无光,堂本光一的喉结处轻轻动了动,线条很清晰地在昏暗的背景里移动着。

刚这才迟钝地注意到堂本光一没有开车内的照明,接着话头随口问了一句。

“不开灯吗?坏了?”

驾驶座处的人缄默。刚在后视镜里看到他勾着嘴角,伸出一只手按了几个发光的按键,却不是在开灯。

他几乎是僵着脊背迟疑了片刻,意识到驾驶座上的人在一言不发地等他自己来解答。

“你不是不喜欢车里太亮吗,忘了?”他从后视镜里懒洋洋地瞥去一眼,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也很久以前了,看来你不在意这个。”

刚心想你是不是在撩我,真的挺难受的好吗,给个痛快行不行。

“是这里吗。”车子顿在路边,车窗外仓促模糊的景象蓦地变成一片单调的漆黑。

刚推门下车,望了望四周,路灯已罢工两天,要到达住处还要穿过一小段窄路。单单就是这边的路灯坏了两盏,月色如烟如瀑,阴暗而沉默的夜色里仍有乌鸦在不知名的地方乱叫。

于是刚自然没有拒绝光一送他到楼下的好心。公寓楼下终于有了些颜色诡异的灯光,光束中弥漫着细细的烟尘,烟尘漂浮得缓慢,好似在刻意使人去沉思,去追忆,定要想起些不寻常的往事来。

堂本光一立在光束下面,刚在今天的最后还是避无可避地仔细看了看他,心里有些不痛快。

“刚,我——”

细细的烟尘后面,浮现出他黑幽幽的一双眸子。没有生硬的眼白,眼瞳犹如两团温柔的黑雾,又遮掩不掉两点含水的明星。从他们重逢到刚才,堂本光一始终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他死死盯着刚的面庞,又是一阵紧张,又是一阵出神似的。

眼前这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忽的将他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回忆里。那个时候他上高中一年级,同堂本光一,长濑智也,冈田准一都在一个年级读书。但高一上半学期他与光一是不熟络的,虽然他们彼此就是前后桌。

有一天盛夏,放学时下了大雨,他一个人拐进每日必经的小路,被初中时几个常在欺负他的男孩从后面奔过来使劲推得摔在地上。雨水沾湿了衣裳,膝盖擦破皮,最糟糕的是雨伞也被抢走了。这些搁平日里算不了什么,碰上大雨天便有点麻烦。他正弯着腰查看膝盖,有个半年来从不与他说话的人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身前。

十六岁的少年堂本光一推着自行车的手微微泛白,身上穿着白色透明雨衣,冰冷的雨幕后也是这样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直直地看进他眼中。可他还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局促,虽然只是微不可查的一点点。

堂本光一说,你疼吗,要不我载你回家吧。

十六岁的堂本刚心里暗暗好笑,本来想说,我不疼,附近便利店买把伞就好了,不碍事。却鬼使神差地都没说出来,静静思索了片刻,然后反应迟钝一般皱了皱眉头,挤出痛苦的表情,说,那就麻烦你了。

于是他坐在堂本光一单车后座上,藏在白色透明雨衣的后摆里,双手抓着一点布料和一点侧腰,少年瘦削而有力的肩背他望了大半年,彼时竟在雨衣后摆里偷偷红了脸。

收回神来,刚瞟了瞟眼前的男人,心想那时候光一是不是有点傻啊,拿雨衣罩着他结果就是腰部以下全湿。湿透了。

再转念一想,他们那时候都是傻不愣登的,谁也没比谁好一点。

“我们当年分手,是一时冲动的后果,我一直很后悔。”

刚浑身一震。他消化了半晌,眼神失了神采,落在灯光照不到的暗处。

“……一时冲动?”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堂本光一询问得小心翼翼,然后耐心等待答复。他看着这样的堂本光一突然混乱了起来,用难以置信的神情望向对方,轻轻地摇头。

“光一……我们当年分手……难道不是必然吗。”

三宅健此刻又攥着手机对森田刚认真地说,我跟长濑智也真的不熟,跟井之原也不熟,你还想听什么,连堂本刚也要怀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语罢向着森田怀里钻了钻,退出聊天界面打开了手游。森田刚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拿下巴上的胡渣蹭着他白皙的额角,一反常态地没了动静。他兀自清醒了一会儿,然后盯着三宅健的手机游戏界面幽幽地说道:“堂本光一?三班那个?”

“唔。”三宅健双眼不离手机屏幕,抬起右胳膊骚了骚刚的胡茬下巴。森田有点发怒地捉住那只手,人家便用单手继续玩游戏。

“他和小刚好过,你忘啦。”

森田刚眼前大概浮现出一个极其模糊的形象。堂本光一的身影似乎是白雾聚集起来的,没有具体的样子,只有个五感互通勉强拼凑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似乎只有一个画面算得上印象颇深。那个画面层层叠叠地拥挤着许多人,堂本刚的侧脸从健的身后冒出来,圆润秀气的弧度,眼睛里总是水汽蒙蒙的;接着便是堂本光一的眉眼,在堂本刚身后远一点的地方一闪而过,带着种宝剑出鞘的凌厉,给人的感觉冷飕飕的。

他记着当时是打群架来着?

健在怀里拱了拱,扔下手机打了个哈欠。他扬起脖子从下方定定地看着森田半晌,眼睛滴溜一转又是一篓子俏皮话堆在了嘴边蓄势待发。森田刚把人搂紧捏了捏脸颊的肉,难得笑得温情十足。他说,这回我陪你去。

健哈哈笑出声来,边道,光一回来了你就去,小井真要哭瞎了。

森田刚这个人话很少,却总是不忘跟三宅健念叨:你少跟井之原他们鬼混,你们仨凑一起黑得没眼看。

三宅健就没羞没臊地扑上去笑着说,我不跟他们混咱俩还成不了呢,你讲不讲道理啊。

其实他知道刚心里不讨厌井之原和长濑,只是这男人小孩子脾气,一回仇当十回记,高中的时候自己被卷进学生间的互怼,丢了学生会的职位还受了轻伤,他都没放在心上过,即便是当下也一贯过眼浮云地坦然,而且挨顿打换一场初恋,早就值回本儿了。

高中时代因着中间有长濑做桥梁,三宅也与堂本刚有不深不浅的交情。加上井之原一共四个人,每天放学都要一同走一段路,沿着学校年久失修的沥青路下坡去,勾肩搭背地在夕阳灼烧下洗劫杂货店,过了杂货店三宅便要与三人分手,一个人等公交车回家。

长濑很少去死死擒住堂本刚,却对他从不手下留情,夹在咯吱窝里拖着走路是常有的。刚和井之原似乎很投机,落在后面有说有笑地慢慢跟着他俩。再加之三宅与刚不在一个班级,一两年间话说的并不算多。

大学毕业后,他跟着森田刚搬到老家住了几年,再见到堂本刚时,时间已过去四年了。

那天他与长濑约了下班去喝个小酒,结果碰上夏夜骤雨姗姗来迟。居酒屋门脸很小,漆黑的雨幕里绒绒透出暖光。

门内传来沉默又抽泣的细碎的声音,在他推开门扉的一瞬间变得清晰。也许是因此他才记得格外清楚,总也忘不掉,抹不去。

长濑越过刚的肩膀朝他挥手示意,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三宅与刚久别重逢,却是在对方醉的一塌糊涂的情境下,实在可惜。他搁下湿淋淋的雨伞,正要入座,身边混沌不堪的人带着哭腔朝他喃喃道。

我是不是有毛病呀……全世界那么多人,非要他堂本,堂本光一不可吗!

三宅惊得直接忽略等他点餐的老板,目光在两人脸上游弋。长濑司空见惯的架势,皱了皱眉心,腾出一只大手抚了抚刚的肩头。

刚似是哭丢了神,一双眼睛瞳孔放大地没有神采,瘫在桌子上不动了。待长濑一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酒,才悠悠转醒似的捡回一点神儿来,自己反驳自己。

对,你就是非他不可,你,你——

三宅以为他红着眼睛哭了许久,酒已烧干了泪,却看他几滴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在桌面上,汇集成一滩哽咽。

长濑在旁边端着续满酒的玻璃杯,朝这边投来短促的一眼,幽幽地接他的话:你蠢,你魔怔了,光一就那么好,好得在你心尖儿上住了十年!

三宅健实在是惭愧自认了这么些年旧识,其实对堂本刚其人一无所知。

思绪被倏地掐断,手才伸过去还没碰到门把手,眼前的木门就被猛力“刷”的拉开。回忆还存着余韵,回忆里的人已在眼下的现实中。长濑还是大声叫了三宅的名字,通常是小健,今天却收敛着叫他健。

他拉着森田刚拖鞋进屋,室内温香馥郁,三三两两凑着几个大男人,略略一扫,所有人都到齐了,前菜已经上桌,他们又来晚了。

长濑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与服务生说话,堂本刚坐在靠里的位置,井之原照旧挨着他坐,嘴里嚼着食物,正用一双小眼睛笑眯眯望着两位迟到专业户,扭过头去不知道在刚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堂本光一坐在靠外的位置,与堂本刚隔着两个位子,头发染成深栗色,从坐垫上站起来与三宅建打招呼,一身黑色休闲服飒爽利落,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

大抵是受了方才一番追忆的影响,三宅健坐下来时还有些惊疑不定,格外关注了一会儿堂本光一。记忆里高中时代的光一,白衣黑发,眉眼俊秀,全校男生的制服都是白衣,却只有他穿得格外好看,穿成了标签。那样的一个少年,冷冰冰的反而不叫人奇怪。

眼前的这个堂本光一……变化可太大了。转念想想,都过去十来年了,变化能不大吗?

低矮的长桌很宽,六七个男人歪歪斜斜地倚着桌子觥筹交错,大家互相聊了聊近况,话题很快就转移到堂本光一身上去。三宅坐在他正对面,眼中浑然一身成熟精英范儿的男人与记忆中的少年越来越难以重叠,他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一种迷幻的错觉。

几个人用目光和话语团团围住堂本光一,唯有堂本刚安安静静坐在最远的位子上,颔着首吞下筷子间的鱼肉,筷子尖儿在嘴里含了片刻,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森田把身子探过来挨近了他,在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不是说给他的,三宅收回视线来,堂本光一正用一双眼睛瞧着他们俩,摆摆手绽开笑意。

“我记得,三宅在学生会还是风云人物。”

哦,他差点忘了,堂本光一当年也是学生会的。

“那我呢?”森田掀了掀眉毛,冲光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拾起酒杯晃了晃里面的液体。三宅伸手撤了他的酒,示意不要多喝。

“你和三宅都是一班的。”堂本光一顿了顿,淡淡地说。“那次打架,你护着刚来着。我记得。”

这可是很有意思了。

三宅健记得清楚极了,长濑和小井为了刚和另一拨人起冲突,自己跟着过来被卷进浑水里,森田当时是留意着自己才过来帮忙的,那双拳头打飞了谁的门牙,打肿了谁的眼睛,在动机上和“护着堂本刚”可没有半点关系。

这位先生倒是很有重点,我记得你,因为你护驾有功,你说说我什么意思?

三宅健估计身边这位回家又要跟他讲,你以后不要跟堂本光一混在一起。大爷啊,实话告诉你,我也不太想。

当年一场群架凝聚了一个小团体,轰动了附近几所学校。他们打赢了祸害横行的小流氓,七个人对十几个人,勉勉强强也算四两拨千斤了,况且这边还有几个弱不禁风的货……

“就比如小刚,一上来就晕了,差点没把我吓死。”三宅撩着筷子尖儿冲刚的方向点了点,煞有介事地跟离得近的几个人嘀咕:“当时只有我们俩个,小刚抽什么疯跟人家拼命,幸好长濑和小井没走远。”

那是校园祭前夕的事情,三宅和刚约好了一起为各自的班级采购装饰品材料,和平时放学的路线不一样。

森田不屑:“那俩也不顶用,没有我你们才打不赢。”

他这话倒不是幼稚病发作,所言不假,长濑和小井个头虽然不小,也就在田径场上逞逞威风,真刀真枪干起来毫无实战经验,只有挨打的份。

森田话没说完,朝堂本光一送去一眼。“还有光一君,把人打成那样。”他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摇了摇头露出些许佩服的神色,为面前的杯子续酒。“自己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堂本刚猛地抬起了头。

他几乎是反射性地作出这个动作,微微睁大的眼睛徐徐地凝出疑惑,好像一开始还没弄清楚自己在疑惑什么。三宅的视线和他的在空中短暂地交汇,对方莫名其妙地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笑容。

“小刚你第一个晕的,光一君是最后赶来的,当时你肯定不知道。”

堂本刚晕晕乎乎地听了三宅的解释,双眼在所有人身上胡乱地扫来扫去没有重点,最后皱了皱眉头看向长濑。“你也不知道?”

三宅看着他那张小脸简直要哭出来了,又挣扎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他也有点好奇对面那俩人为什么这好些年都没告诉过刚。毕竟作为完整旁观了全程的人他印象深刻得很,堂本光一少年时的身板薄如纸片,平时看着倒是挺拔,但绝不是力量型的啊。可那场群架就是随着堂本光一的加入才彻底扭转了情势,他猫在拐角照顾被棒球棍打了后脑勺的刚,对那个狠厉的身影久不能忘。

另一边长濑愣了愣,和刚对视的双眼也闪过无数茫然,他尴尬的干笑几声:“我当时也被打晕了吧,场面比较混乱,可能没注意,哈哈。”

堂本刚:“……小准呢。”

冈田准一与堂本刚几人不在同一届,比他们小一岁,高中时与刚同是油画社社员,大学在同个院系做了四年师兄弟,高中毕业后的数年间七人各奔前途,聚少离多,冈田和长濑是这十年里始终与刚联系密切的人。

“我知道。”冈田从聚会一开始似乎就兴致不高,喝酒喝得有点上脸。他语气平淡,目光停留在面前的空气中抽了抽眉尖,没有刻意去看着堂本刚。“一直没提过,没必要特意跟你说这个。”

三宅下意识无声地点头。大家聚在一起说起这件事好像的确是头一回,本来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刚被同一伙人从初中被欺负到高中,后脑挨那一棍在家躺了一礼拜……

刚被冈田的回答噎了半晌,自己跟自己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反驳的话。

酒过三巡,长濑与小井凑在一起醉醺醺地玩酒桌游戏,闹得不可开交,三宅自己也多喝了一点,脑袋有些晕,视线里没了两个堂本姓的身影。他有点懊恼,心想下次要想好好吃个饭就一点酒都别沾了,喝到最后连个开车的人都剩不下。他伸手推开缠在身上的森田:“你起开,我上个厕所。”

餐厅的走廊很狭窄,绮丽的和风装潢一路延伸下去,仿佛一个美丽的梦境。三宅扶着墙走到拐角处,大脑已经完全清醒了,也及时地听到了拐角后两人的说话声。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做糕点师?”刚的声音。他的声音显得稍稍凌乱,顺而低低地嗫嚅。“我现在做什么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觉得你需要这个机会。你真的彻底放弃设计了吗,刚。”光一的声音。相较于刚略略激动,炸起了毛的语气,光一的声音显得温和而沉稳,用些许恳求的语气唤了刚的名字。

“……我不会考虑的,你不要再说了。”

两人间蓦地落入一片缄默。三宅挨着墙唤了两口气,寻思着要不要现在走过去上厕所。这时,刚又迟疑地张了张口。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光一。”他好似是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吁着气,竭尽全力地控制情绪的阀门。“六年不见,这就是你叙旧的方式?像上司一样来派发任务?”

光一和刚真正交往的时间很短暂,那几年间三宅和森田人不在东京生活,就完美地错过了旁观这段恋情的机会。待他回到东京从事音乐制作的工作,和堂本刚几人又重新熟络起来,却已经很难在他们口中听到关于堂本光一的事情了。只知道两人分手后光一在海外的继续发展,刚熬过两年的颓靡期也重新振作起来,做了西饼店店长。

三宅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摇下半个车窗,冬夜的风撞在脸上,带着很多声音擦过耳畔,犹如湍急的溪流。城市灯光璀璨,他刚清醒了一会儿,又有些恍惚了。

堂本刚坐在驾驶座上,懒懒地靠着椅背。他忽然想知道此时此刻刚在想些什么。

刚一直患有胃病,精神状态好转之后便几乎滴酒不沾,三宅健亲眼见过的醉态,除了他刚刚回东京的那一次,还有一次,是在森田的升职庆祝会上。

酒吧里明明灯光斑斓,却还是很昏暗,刚伏在桌子上,手里的酒杯还有红色的液体,稍长的黑发间隐隐露出煞白的面庞。三宅猜他是胃疼起来,才没继续喝下去。

“ken,你为什么喜欢森田君啊。”

三宅当时乍听吓了一跳,这话配上他那幽怨的语气好像在怨他与森田在一起似的。

“我也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喜欢不喜欢的,这么容易分辨的感情,有什么理由可说。

“可能因为他喜欢我吧。”

烟雾一样黯淡的光线从上方徐徐飘下来,三宅眯了眯眼睛,把自己说得有点感动。

“因为他喜欢我,对我好。”刚在自己的手臂里小兽似的动了动,没有打断他。

“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走不动路。”他找不好措辞,说几个字停一下,为自己的词穷深感无力,中途差点放弃了,一动不动地瞪着堂本刚走了神。似是等了很久没听到下文,刚煽动着睫毛,在发帘的阴影中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脸。

三宅健在这种极少的情况下,也会思索为什么是森田刚而不是堂本刚。从性格上看,森田脾气又倔又怪,而小刚性子温顺有趣,从外形上看,森田更不能跟小刚这细皮嫩肉的争个高低……

也是在种情境下,他端详着堂本刚,眼前却故障弹窗一样蹦出无数个森田与他相处的画面。

森田刚是个一身警觉到人,脑子里仿佛有个定时炸弹。但是这个人唯独面对三宅健,没有一点防备,像个初恋的少年,捧在手心儿里护得密不透风。

现实世界里人与人的感情,远没有小说中描摹的那样动人,那样鼓舞人心。人们自由而孤独地活在一幢幢灰色的城市里,有些所谓的爱情仅仅具备“陪伴”这个功能就足以饱腹。

森田刚用这么赤诚的爱情来面对他,足以让他坠入爱河了。

“…………所以依我看,两个人之间为彼此付出的感情应该是成正比的。你老说堂本光一根本不喜欢你,你这话负责吗?”

他目光泊在空气中的某一点,拼命地想要回忆起高中时代堂本光一的更多细节。零碎而模糊的片段像残破的白纸在记忆深处纷纷落落,抓不住头绪。只有长濑与堂本二人在同一班级,他只是偶尔在田径场上打球的时候,会大汗淋漓地瞥到围栏处两个熟悉的身影。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可以断言,堂本光一从那时起就是对刚颇有好感的。

“我看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刚阖紧了眼睛,没有反应。他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头,才发觉人早已睡着了。三宅哭笑不得,内心泛滥起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你是不是傻呀……”

1月1日

东京是一幢灰色的城。

雨季的月份里,雨水的冲刷如同浸透画纸的潮湿,穹顶逐渐地下沉,天空的质感呈现着一种强烈的暧昧。水渍晕花了颜料,城市的楼宇与人们混杂成一个轮廓模糊的景象。且还算柔和。

而一旦秋日来临,那些湿漉漉的痕迹,都争先恐后地随风而去。天空高远剔透,直目望去双眼隐隐作痛。寒冷的气候仿佛一双造物主的手,颇有耐心地剥去少有棱角的外衣,显现出这个城市本来的面目:灰色的,坚硬的,荒诞的。

这些话是刚与光一说的。那天是他们作为恋人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东京的夜幕黑漆漆的,璀璨的城市灯火和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辉映着交错在空中。

堂本光一驾驶着车子,一路穿过黄昏的金辉,向着纵横的道路驶去。

前一天公司的各项收尾任务都有条不紊地处理完毕,SOOTHILL正在筹备春季秀场的最后一轮审核工作,所以其他各部门的工作进度都被要求在年前超额完成。

从11月到年末的这段时间里,SOOTHILL总部上上下下全体职员压力值轻松飙到了顶点,却还要一切都给春季大秀让路先行。

幸而中间没有出大乱子,跨年当夜,大部分员工都顺利放假。

堂本光一和结香交代了1月1号以后的大致行程,其实他不必插手所有中间环节的审批,只是常年来的工作习惯使他凡事都要亲自核查。

他难得给自己的生日放了假。前些日子没注意保暖得了感冒,竟然走到公司一层大厅才发现,顿时脑袋有点昏涨。接待处的年轻女职员也正准备下班,看到他发出几声惊呼。

几个女职员大概也是很少能在这个时间看到堂本光一出现在大厅,惊呼过后立马连声道歉。堂本光一更是难得的面容温和,毫不在意。

银白色轿车泊在街边,黄昏倏地从天际滑下去,远处残存一线灼灼的鲜红。

这一条商店街上的店铺似乎都早早打了烊,也可能压根就在休业中。灯火阑珊,显得有些冷清。堂本光一拐了个路口往深处走了几步,感觉到不对劲。于是他加快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西饼店门前。

门半开着,店内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清。堂本光一伸手拉开门扉,侧身探进店内。

一片狼藉。

几张桌椅被掀翻在地上,柜台上摆放的台历,存钱罐,八音盒等小物件没有一个好好待在原处,地面上有玻璃花瓶,陶泥罐的碎片,展示用的玻璃橱柜也被利器砸开一个触目惊心的豁口。贴着米黄色壁纸的一面墙壁被泼满红色颜料,地面上也有大小不一的红色斑点,此刻店内的景象简直就是凶杀现场。

刚蹲在不远处的地上,背对着堂本光一收拾一地玻璃渣,手里握着小簸箕,铲过玻璃时发出残破不堪的声响。他没有真的在尽心收拾地上的狼藉,只是蹲在那里垂着眼睛发呆。他的身躯看起来比平日更娇小,像是森林里受到惊吓缩成一团的小动物。

“刚。”

堂本光一绕开地上尖锐的玻璃碎片,几乎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堂本刚没有站起来,蹲在原地扭头望向他。

光一神色严肃,落在刚身上的眼神又是十分担忧。刚就这么看着他,着实是挺费劲的,却还是一个劲的看着。

对方被盯毛了,带着疑惑弯下腰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背。“你快起来,不要碰那些。”

刚本来大脑抽筋地观赏光一的神色,猝不及防对方的手掌带着一点点微小的温度落在他身上,他瞬间嗅到他身上冷香的味道,还有左手的肌肤微微窜过来的气息,被外头的空气洗得冷飕飕,他却觉得这暖和。

刚本来大脑还一片空白。

光一的手简直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他身上的什么阀门,情绪的洪流“轰”地迸发,从心脏瞬间窜流到全身。他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倒霉极了。

他意识到自己像个三岁孩童向父母撒娇哭诉似的,不顾一切地想要扑进堂本光一怀里,大哭一场。这哭诉里有几分是冲着眼下的事,又有几分是冲着其他什么积蓄已久的,自己无从分辨了。

堂本光一看不得堂本刚的泪水。

就连下眼眶涌起的一丢丢湿润也不行。这个人的笑眼和泪眼都有致命的杀伤力,那双眼睛里含着什么情绪,都能轻而易举地牵着别人的心遛大街。堂本光一本来就不擅长与他人的情绪交锋,遇上堂本刚更是只能认栽。

刚泪眼朦胧地瞪着光一。

后者心疼得快抽过去了。

“我腿麻了……”

“…………”

堂本光一哭笑不得,两只手捞着他站了起来,手里宽松的白色工作服溅上了一小片红色颜料,已经干涸,看着越发像血迹。

刚踉跄了两下,身子不稳摇晃到他身上,凌乱的黑色短发轻轻扫过光一的下巴脖颈。

发帘上隐约也看得到颜料。光一板起一张脸恼火着,伸手微微托着他的脸扬起来一点,耳朵和太阳穴之间也有颜料,右侧脸颊上是一片用手蹭开的红色。

“发生了什么?”

刚甩甩脑袋挣开他的手,小心向后退了一步,猫着腰用拳头锤自己的大腿。

“来了一群放高利贷的,说是要把这家店收走。”

“你跟他们冲突了?”

“没有。”刚抬眼撇了撇他,面露倦意。“我不在店里,小翼没沉住气。”

“一会儿再说吧,你先来我车里。”无论如何总不能站在这你一言我一语的。

“……你等等,我去后面收拾点东西出来。”

刚裤兜里的电话响起来。铃声是首rap,光一趁他手忙脚乱去掏手机的工夫留意听了听,这唱歌的似乎是三宅健啊。

“喂?”

“小刚?太一被他爸坑了,他说高利贷那群人——你没事吧!”长濑的嗓门比平时大了三倍,隔着听筒把刚震得一阵头晕。

他短短吁出一口气,握着手机不紧不慢的。

“我没事,店被砸了,小翼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

“好好好你没事就行,翼那边我一会去看一眼吧,在路上了——”

“你不用过来了,帮不上什么忙。”刚知道长濑把最大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了,不帮他前前后后处理利索了心有不安,毕竟这店是国分太一的,国分太一是长濑搭桥牵线来的,太一被老爸坑惨,不知道现在躲在什么地方避风头呢。

刚谁也不怨。

他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光一。落地玻璃窗没有被砸破,完好无损地将窗外深沉的夜色刷在刚视野里。他们都没想起来开灯,室内最后一点黄昏的光线褪尽。

堂本光一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窗前,面朝着他的方向,只有一个阴暗的轮廓。

他知道堂本光一在看他。除了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

“光一在这里。”

本来也没什么特殊意义的一句话,却把自己搞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可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没出息。

五年前,刚母亲离开人世,丢了设计师的工作,他在更早的几年里,精神状态已经在轻度抑郁的阶段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个时候,光一的离开无疑是对他最沉重的一击,让他疼得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基本上振作起来。

因此他在那几年里好怨堂本光一啊,你看,他都不用恨这个字眼。他与光一作为恋人交往的那两年,曾经让他以为自己用一整个青春认认真真去喜欢着的男人,也同样喜欢上了自己。那些错觉也脆弱得很,它们在堂本光一离开的那一刻毫不留情地灰飞湮灭。

他们之间甚至都没有相爱的事实,哪来的恨呢。

或许直到昨天,刚都尚在摇摆不定。或者说他在下意识逃避。但是当下,此时,再多的逃避闪躲也无济于事了。

他特别无力地确定,几年的苦情剧女主白演了,浴火重生的戏码也到此为止——堂本光一往他面前一站,他才终于明白了,这几年来努力经营的,状似安宁的日子根本就是不堪一击的防备与伪装。

他的七魂六魄一股脑回到了肉身内,浑身的血液都鲜活起来。

就比如现在,这个人施施然立在他身边,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就尘埃落定似的。

平和的涓流在他心上温柔地流淌过去。

刚觉得这也不单单是他心里喜欢光一的缘故。就算两人早已分手,光一毋庸置疑是他最知根知底的朋友之一。高中时他们二人坐前后桌,相处的时间比长濑还要长得多……虽然多数时间都是无言的相处,但那就是他们最习惯的相处模式。

堂本刚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信任堂本光一。

刚抱着装满什物的纸箱,高高端在胸前,顶在下巴,拿得有点吃力。堂本光一倚靠着车门,低头不停的刷手机,柔顺的头发盛满路灯光,碎碎地垂下盖住眼睛。

东西三两下就收拾妥了,他拖了一点时间,抓着纸箱边缘在柜台后面发了一会儿呆。几年来悉心经营的事业再次毁于一旦,比起难过,心中更多的却是茫然。店里几乎没有光线,于是也看不清被摧残的装潢。

此刻他站在这里,恍然间一切与此前的每一天都没有分别。他守着这个店,这个柜台,始终是在原地踏步。

你喜欢做糕点师吗。

脑海中,一个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堂本光一听到他走过来的动静,撩着眼睛抬头望过去,便瞧他吃力的抱着箱子,纸箱上头只露出两只眼睛,身子有些滑稽地摇摆着晃了过来,用尽力气努力的样子像个倔强的孩子。

堂本光一微微抿起双唇,拿一双含笑的眼睛拢着,大概也是一样孩子气的笑容。

抱着箱子的男人挪到他跟前,漂亮的眸子在纸箱后面多瞥了他两眼,古怪地嘟囔道:“你笑什么。”

被一语识破的男人收敛笑意,侧开身子帮他打开车门。其实光一没笑,他连嘴角都没扬一扬,那点眼底的笑意宛如坠入深海的夜明珠,几乎无迹可寻。

可是刚略略一眼便能瞧出来,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真正笑起来的堂本光一就活脱脱一只四爪踏墨的赤狐,狭长的眸子月牙一样弯弯的,眼角眉梢都似狐。许是因为平日里表情变化极少,他笑起来那标志性的孩子气就显得太醒目了。

曾经有人对他讲,虽然看起来相当不擅长,但是你笑起来特好看,以后多笑笑。

究竟是不是真的特好看,由于可考证的人太少,暂不做讨论。

可是说这话的人,彼时是真觉得好看,少年堂本光一眉目单纯,唇红齿白,乍的露出笑容,他“砰”的就开了花;他双眼闪闪发光,想变成一只小熊猫,和狐狸在阳光灼温的草皮上抱在一起打滚儿。

要是换做五,六年前的堂本刚,可能还会把光一摁在沙发深处,食指用力戳戳他嘴角,咯咯笑着说,你看,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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