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巳仙人今日自太阳升起时便来到了南天门,精神焕发的踱来踱去,一点都不在意是否会把自己绕晕。
南天门的几名守卫可是被绕晕了,但他们非常能理解太巳仙人的心情,毕竟今日他的独女上元仙子从玄州仙境回天界,他可是从一月前便向天帝告假,要在此迎接爱女的归来。
江时这几日都是病恹恹的,脸色不似从前红润,一些宫娥仙侍见了都会细心的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连师父都差点以为她最近可能营养有些跟不上,还特意炖了乌鸡汤给她,里面还加了许多味补气血的药草,喝起来甚至分不清是药味儿的鸡汤还是鸡汤味的汤药。江时盛情难却,捂着鼻子给喝了几口。
岐黄仙倌笑呵呵看着得意门生如此捧场的喝了一大碗鸡汤,连给着又续了一碗,鸡腿鸡翅什么的都在里面。
虽然师父和她一样在厨艺上都没什么天赋,但还是引得了师兄们的一致羡慕。
但喝完以后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了。
江时自己知道,心病是无药可医的。不过师父第一次下厨便是为了自己,这场子是一定要捧的。
喝了这药汤味的鸡汤,那股怪味令胃里难受的紧,吃完饭后她便出来随便溜达溜达消消食。胃里一直在翻涌,她警告自己,师父一个只会熬药的大男人为了她下厨熬鸡汤,待她如亲生女儿,师兄们求都求不来,可得好好消化吸收了才是,不能对不起师父的一片心意。
走到莲清池那里,喉咙里冒出一股酸水来,江时终是忍不住,对着池边一处草丛吐了出来。
这一吐,可是把师父的鸡汤全给吐了出来,头晕脑胀的很。
“仙子可还好?”
耳旁响起婉转柔和的女声,江时抬头一看,一位着云蓝色束腰烟罗裙的女仙正微笑地关切着她,五官间说不出的秀丽大气,更难得的是气质出众,脱尘于其他的女神仙。只是她从未见过,是个陌生的罢了。
江时接过对方方才就已递来的丝帕,同样回以微笑,有些尴尬道:“谢谢。”
“邝露见过江时上神。”女仙突然行了个礼。
“快请起,”江时忙扶起这位人美心善的女仙,“我并未自道名号,你怎地知道我是谁?”
邝露仍保持着面上的浅笑,道:“早就听闻江时上神历劫归来,并在众仙中有艳冠六界的美名,方才上神刚一抬头,邝露便笃定了。”
“谬赞了谬赞了,”江时一听见别人夸她就尴尬的很,她并不认为自己美到那个程度,实际上她觉着自己的容貌仅是中人之资,也许只是别人因着她的身份才拍她马屁,并未夸张到那份上,“把你这妆花缎的帕子给弄脏了着实不好意思,敢问你在何处当差?等洗干净了我好给你送过去。”这帕子看起来精致的很,想来是这位女仙的随身之物。
“这段日子我在璇玑宫任职,不过我自己拿回去处理就是了,上神不必在意这个。”邝露客气的说道。
璇玑宫?也许是以前没见过吧。江时心里打起了小九九,毕竟天帝已经把话说得那样明白了,私下里不要再见,除了有两次偷偷的藏在天帝上下朝行经的路上,江时已经好几日没正经见过他了。有了这帕子,不就有了去璇玑宫的借口吗?
旋即她热切的说道:“万万不可,这帕子看起来一定是你随身之物,你放心好了,我定把它洗的香喷喷的,给你送到璇玑宫。”
“那便劳烦上神了,不过邝露自己去药炉取就是了,上神不必亲自跑这一趟。”
连她在药炉都知道,江时心想自己的名声可能真的传的挺远的。
“没关系,我平时也挺闲的。”江时耸耸肩。
“邝露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大约五千多年前,新天帝继任,正处于一步步掌握实权的境地,某一次下到凡间时,偶然救下了差点殒命在上古混沌凶兽恶爪下的夜游神,从此,天帝便得了个不二的忠臣。
润玉正同上元仙子邝露喝着她从玄州仙境带回的碧舌茶,品鉴间除了交谈些政事,也少不了要说些俗话。
“陛下看起来心情不大好。”邝露如是说道。
“我倒没什么心情好不好的。”
邝露抿嘴笑了笑,犹豫了下,道:“前两日,邝露见到那位江时上神了。”
润玉用镊子拨了拨烹茶的炭火,并不在意地轻轻“哦”了一声。
“的确艳冠六界,我的年岁在神仙中不算久的,但确实没见过比江时上神更貌美的女子了。”
“听闻这碧舌茶是玄州仙境的圣品,每年产量极低,”润玉泯了一口,岔开话匣子,“千里迢迢带回璇玑宫,你有心了。”
“陛下若是喜欢,我便每次回天界都带些来。”邝露听出了他言外之意中的赞誉,欣慰的很。
食野悄无声息地来到二人身边,向润玉行了行礼,严肃道:“陛下,混沌凶兽现身了。”
润玉面色一沉,道:“细细说来。”
“微臣昨夜值岗人间时,在一个镇上发现了他的气息,他刚刚夺走了一位倚在窗边吟唱的女子的喉咙,可身上的血腥味却转眼间消失不见,我一直暗暗地跟着他伺机而动,怎料连近身都无法做到。”
“怎会如此?”邝露问道。
“那厮周身环着层深厚的结界,稍一触即便有如受雷击之痛楚,恐怕这几千年来,他的法力已不可小觑,只不过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化出了容貌。”
“混沌天生无面,这是他如何修炼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又怎地生出了容貌?”邝露十分疑惑的问道。
“从前他一直以六翼真身示人,有见过他化成人形的道友描述过,背面看起来倒是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但正脸却七窍全无,”食野打趣了一句,“不过说句题外的,那混沌化出的容貌,倒跟陛下有几分相似。”
邝露望了望润玉,接道:“若他真如你所说修炼出了俊朗的样貌,那岂不是……”
“当年他只因瞧上了我手中的骨埙,便追了我几天几夜,幸而被陛下相救,如今他有了张上佳的面皮,这几千年间他手下的亡魂剧增,更是变本加厉了。”食野回忆起往事,唏嘘不已。
“陛下上次用伏羲琴引他现了身,却被他侥幸逃脱,看来当下时机已到,是该策划一番了。”邝露意味深长道。
润玉指尖细细打磨着桌面,徐徐道:“这段时日你便留意混沌的行踪,切莫打草惊蛇。”
“臣明白。”
时隔数日,江时再次踏进璇玑宫的大门,当时由于天帝的身体状况要对外保密,她几乎没怎么从正门进来过,路过璇玑宫清雅的景致,忍不住的拍手叫绝。
她盘算着这次见到润玉要如何开口才不会僵硬,他是说了私下里不要再见面,那就大大方方的见呗。江时料定润玉是第一次被女子表白,口是心非再正常不过了,就算现在不喜欢他,但只要她努努力,肯定能敲开天帝这块顽冰的。
心里正幻想着自己和润玉在一起后的甜蜜,脸上不自觉拂上了淡淡的红晕,江时跨进后院的大门,却见昨日那位邝露仙子正与天帝平起平坐的品茶论道。
下属也是可以和天帝同座的吗……
那两人已注意到江时,她礼貌的挂上微笑,上前道:“打扰二位了。”
润玉并未抬眼看她,仿佛身边没有她这个第三人似的,仍自顾自地喝着茶。
江时心里一阵失落,却见邝露正要行礼,忙扶住她道:“免了免了,我是来给你送帕子的。”
“实在是麻烦上神了。”邝露恭敬道。
“我弄脏的给你送过来也是理所应当,”江时自以为衔接的很自然地向润玉道:“陛下,魇兽在宫中吗?”
说完江时十分想捶自己脑袋,这问的是什么愚蠢的问题啊。
“出去玩去了,”润玉仍未正眼瞧她,转向邝露,“替我更换朝服。”
邝露行退一句,随润玉进了寝殿。
江时有些诧异,润玉从不让别人替他更衣,这个邝露,怎么就例外了呢。
热脸贴了冷屁股,江时很是郁闷,并不是润玉对自己的爱搭不理,而是她讶异于润玉与邝露之间的气氛,看上去两人十分熟悉的样子。
她有一丁丁点的嫉妒。
她预备去泡个汤,也算是给自己散散心,重振旗鼓。
刚把自己从上到下洗的干干净净,不想在一棵硕大的合欢树下看到两个偷偷摸摸的人影,树下草丛繁茂高大,未被修剪,纵使藏了人也不轻易发现。
九重天若是有危险人物溜了进来,她是断然不能置之不理的,否则就是亵渎了她上神的称呼。江时靠近那两个人影,准备一探究竟。
居然是那杨柳身的秋霜和一个身材壮硕的仙侍!也不知他二人方才做了什么,脸蛋都红扑扑的,活像整盒胭脂都抹了去,那壮硕仙侍的上衣被扯乱,露出坚实的臂膀,脖子上还有几块不明的淤紫。
江时在凡间时也见过几对断袖,并不以为奇,但万万没想到,今日竟撞见了活春宫!
那壮硕仙侍吓得落荒而逃,撇下秋霜,连滚带爬的溜了。
秋霜是个顾全大局的,他选择留下来,苦苦哀求江时切莫将今日之事传出去。
江时本意并不想坏了这对断袖鸳鸯的好事,只是见秋霜跪在地上扒着她裙角哭哭啼啼的样子,此时不为之所用更待何时呢。
“打住打住,”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知邝露是何人?”
秋霜一时没回过神来,脸上的胭脂红被刚才那一遭吓得煞白,抹了把眼泪,道:“是……是太巳仙人的女儿上元仙子啊。”
以前听夜游神提起过这个人物,但那时江时自己知道上元仙子是九重天位最高的女官,亦可称作天帝的左膀右臂,没想到这个刚刚认识的邝露便是上元仙子,江时还当她只是璇玑宫的一个管事仙娥。
“哦~”江时想通了点什么,“她在天帝手下有多久了?”
“好像是从陛下还是夜神的时候就是了。”
“那他二人之间的情谊应该不浅吧。”江时揣测道。
“上元仙子对陛下的情谊倒是深得很,陛下就不知道了。”
“为何这样说?”
气氛突然变得有意思,秋霜也忍不住八卦起来,神秘兮兮道:“那是因为上元仙子一直对陛下有情,只不过妾有意郎无情,陛下那时一直心有所属,根本无意于她,但她却仍忠心耿耿的护在陛下左右,唉,去哪找这么痴情的女子啊~”
秋霜翘起兰花指,想起自己那弃他而逃的相好,根本无意身边的人脸上震惊的神色。
江时忽地大力捏住秋霜瘦削的肩膀,道:“你再说一遍……陛下他……曾心有所属?是何人?”
秋霜柔弱的身子可经不住这么捏,他苦着脸道:“唉呀上神您不知道吗,就是现在兼任花神水神的陛下的弟媳啊。”
末了越来越小声,提起这段秘辛,秋霜可不敢声张。
江时愣在原地,是也,她从未了解过润玉的过去,便以为他的生活一直如现在这般,听完秋霜一番话,她已猜测到润玉定是有一层沉重的过去,想了解,却又害怕听到不想听的,但是,若是自己连他的过去都不清楚,又怎么算的上是了解他呢?
江时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她鼓起勇气道:“你仔细同我讲讲在我回天界前,陛下所经历的事。”
“不就是从夜神成为天帝的这件事情吗,还能有些什么……”秋霜怯懦的说道,眼珠子左右飘忽,他见江时似乎并不知道天帝与火神水神之间的纠葛,便不打算惹火上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敷衍就是了。
“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件事!”
“哎呦喂上神您就饶了我吧!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
“好,你不肯说,那我可就把我刚才看到的全都抖搂出去了。”
“别别别,并非是小的不说,这都是些明令禁止议论的旧事,谁敢私下提起啊……”
“你放心,我保你。”江时信誓旦旦道。
“那您可得说话算话,” 秋霜望了望周遭,尽管四下已无人迹,但仍带着江时往更深点的林子里走了走,这才徐徐道:“天帝还是夜神时,曾与水神锦觅有婚约在身,但水神却与天帝的弟弟火神暗生了情愫,…………”
故事很长很长,秋霜为了保密,足足讲了有两个时辰之久,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曾放过,彻底激发了自己说书的潜质,末了,对这段天界过往加上番自己的感慨,道:“陛下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物,对任何人都是客气有加,可他每次看水神的那个眼神呐,啧啧啧,都能滴出蜜来,可惜啊,这回是郎有情妾无意,火神对水神也是一往情深,但总不能把水神分成两半吧,定是有一方要松开手的~”
秋霜见江时低着头,想着自己是不是说的有些太多了,但明明是她让自己说的嘛,试图安慰她道:“上神莫要在意陛下的这些往事,毕竟都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天大的事也都化成陈芝麻烂谷子了,况且您已经跟陛下是那层关系了,小的还等着喝您二位的喜酒呢!”
“你喝不到了。”
“啊?”
江时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的波动,淡声道:“谢谢你,我会替你保密的。”
去璇玑宫的一路上,江时看上去都十分平静,甚至笑着与熟识的仙友打招呼,一切都与平时别无二致。
她从后门进入,魇兽似乎远远的闻到了她的气味,在门口坐等着她,湿润的鼻尖蹭蹭她的手心,这是讨要鹿饼的动作。
魇兽衔着鹿饼,跟在江时身边,它望见正主人站在湖边的樱树,孑然一身,邝露贴心的给他披上了件羽白鹤氅,两人客气的相视一笑。
它望了望江时,疑惑她为什么不上前找主人,便自己先去了。
润玉看到魇兽口中的鹿饼,望向它的来处,遂又背过身去,仿佛没看到一般。
邝露适时地退下,同江时仍亲切的笑着行了行礼才离去。
隔着八丈远,江时僵在那不知站了多久,那个人却不曾回头看过她,终于,她走上前去,开了口:“陛下,夜里风大,你怎么不进屋里去?”
那人没回她,却听话的转身要走。
江时拉住他,道:“我今天听了很多你以前和火神夫妇的故事。”
“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润玉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冷的诘问她。
“本来是想多了解你的,江时这才知道,原来天帝陛下从前是那样痴情的人,”她紧紧的抓住润玉的衣角,好像这样她便能借点力站稳一些,“原来陛下会对一个女子这般好,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块顽冰,却不曾想过,你是那样全心全意的爱过一个人,所以,你并非不会去爱。”
她尽全力抿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只是不曾对我动情而已,”却终是忍不住,滚烫的晶泪在眼眶中无处藏匿,大颗地滑落,她颤栗着身体,绝望的松开衣角,无力道,“原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是我太自作多情,把你的客气当成……”
最后一句她停了下来,她长长的叹息一声,笑道:“上元仙子将陛下照顾的很好,有此佳人在侧,想来陛下是从不缺人陪伴的,是江时多此一举了,你我便把这当作是一场笑话就好,江时以后不会再来叨扰陛下了。”
润玉深深的凝视着她那含满泪水的双瞳,喉结上下动了动,道:“上神终于清醒过来,如此甚好。”
江时自嘲地一笑,蹲下来好生抚摸了魇兽,魇兽虽不能言语,却把她脸上的泪水舔地一干二净,倒是让江时有些宽慰,她变出许多鹿饼来,送给魇兽,向润玉行了行礼。
“打扰陛下了。”
走了几步,她回头道:“上次陛下提的相亲一事,还劳烦陛下重新安排一下。”
“怪不得,怪不得……”江时拎着壶梨子酒,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九重天的各个角落,她嘴里一直喃喃着这句话,不知要去向何处。
她凭着仅有的清醒意识晃到了姻缘府前,有些乏了,便瘫坐在门槛上歇息歇息,望着皎月疏星,她忍不住自怜自艾一番。
怪不得啊江时,你使苦肉计和美人计都没用,他从未对你生过一分情意,你的那些崩溃伤心在他看来不过是矫揉造作,快别丢人现眼了,好歹你也是这六界仅有的几位女上神之一,何愁找不到比他更优秀的男子呢?
她重力地拍拍姻缘府厚实的朱漆大门,带着几分撒酒疯的意味,大声道:“出来啊!红哥哥!阿时找你!”
江时醉的有些控制不住手劲,将门捶的哐哐响,月下仙人虽看上去是个少年人的面相,但实质上仍是一个普通老神仙,这会子他早已浸在话本子里甜甜入梦了。
这似要把门给捶烂的架势算是把月下仙人捶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走到大门前准备呵斥一番,却见他心爱的小阿时倚坐在门槛边,身上是浓浓的酒气。
忙一惊,道:“唉呀小阿时!你怎么坐在这呢?还喝了这么多酒,快进来进来。”
醉了的人沉的要命,月下仙人的小身板扶了几次都没扶起来,担忧道:“你看看你,喝的站都站不起来了都,你跟谁喝酒去了?”
江时胳膊搭在月下仙人肩上,摆手道:“我不进去了红哥哥,我来就是给你说一声……”
“先进去了再说外面多冷!”
“不不不,红哥哥,”江时无视月下仙人的关怀,弯着眼睛道,“今日江时终于知道,我和天帝是没有那个姻缘的,他说不喜欢我也都是真的,以后你不用再偷偷往天帝陛下身上系我和他的红线了,这种事,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月下仙人此刻简直心急如焚,道: “唉呀阿时你是喝醉了酒说些胡话吗?你可是口口声声跟我说你喜欢龙娃,我月老就认你这一个大侄媳妇儿,别的都不成!”
“我现在不喜欢他了,再也不会喜欢他了,我不是他的有缘人,他也不是我的,你就当我以前说的那些都是胡话,啊……”
“阿时……”月下仙人又想劝说一番,却是连个衣角都没抓住。
醉酒浇愁愁更愁,江时终于明白凡人总爱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或许是这梨子酒还不够烈,要不然心里怎么还跟有把斧子似的一下一下的斩着她呢?
她知道七哥破军最爱饮酒,但因喝酒易误事 ,酒窖里藏的许多好酒都难见天日,索性今日去瞧瞧那些被冷落的宝贝们。
本身酒量就浅,喝了些烈酒头便更晕了。江时又觉得一个人喝酒怪没滋没味儿的,垂在腰间的那颗海螺硌的她有些难受,便放在嘴间,轻轻吹响了它。
片刻间,一缕轻烟携位红衣少年现身,帝鸿粲然一笑,昏暗沉静的藏酒阁里恍若乍现东海岸的璀璨日光。江时与帝鸿第一次相见时,她当时便吹着这个海螺,现在,只要她觉得无趣,随时吹下海螺,帝鸿就会出现,打发她的无趣。
“啾啾你一个人喝这么多酒做什么?”帝鸿瞥见江时身侧几个空坛,又见她满眼的低落失意,一时不晓得她发生了什么事情,煞是心疼。
原本醉酒的晕眩感令江时感到几分缓解,帝鸿的手关切地抚上她滚烫的脸,恍惚间江时却好像嗅到股血腥,与她鼻息间浓郁的酒气交织,变得怪异难耐,终于,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几天没好好进食,胃里只有酒水,这一呕连胆汁都要吐出来,还好帝鸿及时把手捂在了江时的下巴颌上接住了那些稀水秽物,这才没溅到衣物上。
“抱歉帝鸿,”刚把人唤出来就吐人家一手,江时虽醉着但也知道自己失了态,忙掏出帕子要帮他拭净,“你别生我的气。”
“别把你的帕子弄脏了,再说了,神仙修炼是干什么用的?”帝鸿把她的帕子抢了过来,单手一晃,掌上秽物便荡然无存,他笑出两颗洁白的尖牙,“我何时会生啾啾的气?”
江时会心一笑,帝鸿盯着她的眼睛,拇指掠过她的睫毛,正经道:“喝了这么多酒,还哭了,是谁欺负你了,我要去教训教训他!”
“我哭了吗?”江时像他那样摸了摸睫毛,果然上面带着些水意,明明刚才喝酒喝的十分畅快,怎么可能会哭呢,“可能是酒太辣了吧……”
“是你喜欢的那个天帝陛下惹你的吗?”帝鸿眉一挑,看穿她的掩饰,语气里有些不屑地问道。
江时眼帘垂下,沉默了一会儿,道:“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帝鸿用袖口小心擦去江时嘴角残留的水渍,道: “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整天陛下长陛下短的吗?”
“都过去了。”她毫无生气的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啾啾?”帝鸿满眼的担忧。
江时恨不得把心给剖开,取出那把把她的心斩的鲜血淋漓的斧头,望着帝鸿热切的眼神,如果此刻面前的人是他有多好,她浑身找不着一处伤口,却连睫毛都是痛的,终是忍不住,伏在帝鸿的肩膀上,大哭起来。
“他不喜欢我……润玉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是我一厢情愿……”
帝鸿从这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明白了她的伤心,任由她哭了会,把眼泪鼻涕全都蹭在肩上,不去打扰,他轻拍着江时哭到止不住抖动的薄背,道:“啾啾要配全天下最优秀的人,而他,连你的一丝一毫都不配。”
“你真的不喜欢他了吗?”帝鸿整理她哭乱的额发,郑重的问了一遍。
江时不作声,只重重的点了点头。
帝鸿眼里又仿若折射出晴阳海面上的粼粼水光,嘴角拢上糖蜜的笑意,拭去了江时面上的泪痕,握住她的双手,道:“再有伤心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喊我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手劲不小,江时手被握的有些僵了,见他的指缝里有红红的东西,疑惑的紧,吸了下鼻子,抬起来问道:“你一个大男人也喜欢染指甲吗?”
帝鸿抽回双手,互相揉搓道:“我来之前吃了几个果子,嵌进去了也是正常。”
江时变出一根细短的铁签子来,要帮他清理下指缝,“你也是一万多岁的神仙了,手居然都洗不干净,”啰嗦间,这红屑散发的却不是果子的味道,她抬眼望向帝鸿,“这怎么像是……人血的味道?”
铁签掉落在酒坛的外壁上,发出微弱而清脆的声响。
“哈哈哈!今天和我同族的兄弟打闹时我下了点狠手,估计是伤着他了,”帝鸿笑的前仰后翻,“早知道该更狠点,谁让他老戏弄我来着!”
江时捡起铁签,摇摇头道:“都把人家抓出血了,你也太没个分寸了,以后对别人要亲和宽容些。”
“帝鸿一定都听啾啾的!”
(江时)
我沉沉的睡了有三天,中间我是醒过的,但一睁开眼就会想起那件伤心事,便再次闭上眼昏睡过去,却没想到他居然会跑到我梦里来,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润玉从未对江时上神生过半分情意”。他简直坏透了,白日里伤了我的心,晚上还要在梦里一遍遍的戳我的伤口。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却是因为师父捏着我的鼻子使我透不过气,他把一本似曾相识的册子拿给我,说是让我选选。
这不是那本相亲册吗,原来那个坏人这么心急,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嫁出去好不去烦他,哼,我江时是那种没皮没脸的人吗?便粗略翻了翻,这上面的人长得都差不太多,随便指了几个,又窝回被子里睡回笼觉。
朦胧中听见师父言道:“陛下命上元仙子陪着你,阿时不必为相亲这种事慌张,我们阿时才貌两全,只有咱们看不上他们的份儿,到时候从容应对就好了……”
他派邝露定不是为了安抚我,恐是怕我到时候跑路了吧,哼,那我一定不负众望,好好的相这个亲。
今儿个相的头一位是我母亲挚友尊神黎仲道人的座下弟子相泽,虽然与我辈分相当,却整整比我大了三万多岁,小时候见着他时,他就已经是现在这幅一身正气的板正模样了。
临走时顾着打扮自己,一时忘了时辰,也怪邝露,不论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她都只会说些好听的话,一点中肯的意见都不给,弄得我不知是选哪件衣服好,等我和邝露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清雾境时,便已经看见相泽等在亭下了。
我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感到羞愧难当,也生怕他会像他师父黎仲道人一般不苟言笑,小心翼翼道:“对不住,让您久等了。”
果真,他将这个褒贬难辨的特点遗传到了十二分,我与他双双陷入了对视的沉默里,良久他清秀的面上浮上一丝红气,道:“谁为正,谁为善?”
“呃……”开口就考问我道法,他当真没话说了吗,“尽力止恶而修善,舍邪而从正,使戒行清白,身口意三业端正纯善。”这基本的我倒是记得清楚的。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我接连答了他几十个道法本基伦理,我身上这水纹出芙襦裙,他是一眼都没瞧过。
再后来我实在有些撑不住,正欲张口寻个借口遁了,彼时他浓眉舒展,白嫩的小脸上那丝红气渲染开来,从袖中带出一环翠绿的镯子放在我面前,倒不是十分名贵的样子,只是那色泽通透沉稳,显然是年代久远沉淀而来。
他仍不苟言笑,道:“这是我族中世代主母的象征之物,传到我这代已沉寂几万年,若是上神属意于在下,便收下它吧。”
我被未来得及下咽的茶水呛地满脸通红,强撑道:“你我何时聊到这个境地了?”
“你是我见过的女仙里道法学的最好的一位。”
我母亲是天界道法之尊,我是她女儿能学的不好吗?
我道:“就凭我道法学的好,你就就这么轻易的把镯子给我了?”
“若非对上神有意,在下又怎会守身到这个年岁?”
一声惊雷炸在我脑子里,这句话里的深意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料,难不成,这厮从我小时候就喜欢上我了?还为我守身如玉几千年?
我慌乱的倒了杯茶水,见他盯着我一动不动,似要等我回应,凉水下肚冲回了我几分冷静,笑道:“这茶水喝起来怎么犯困呢?我这会有些乏了,不如你我且先回去休息休息,过阵子再议也不迟。”
说间我给五步外的邝露密音传唤她过来扶我走,由于不知是该作何表情,我在笑与愁之间挣扎到几近面部筋挛,想必是丑陋的很。
那厮在背后冲我道:“相泽改日定去看望上神。”
我愣装没听到的样子,加快了步伐。
这书呆子在表白一事上竟一点也不弯弯绕绕,还以为就他考问我道法的样子上,和他了解还要进行很大一截的铺垫,没想到他却这样横冲直撞,这让哪个姑娘受得了啊?
邝露搀着我,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还是提醒道:“上神还要见南海太子吗?”
本来我是被相泽吓得有点打退堂鼓了的,但想想统共我就选了两个人,总不会这两个人都是特立独行的主儿吧,何况南海又路途遥远,来一次九重天不容易,推了人家显得我这个上神多不地道啊。
我果决道:“见!”
却见邝露反倒有些扭捏,磕磕巴巴道:“相亲也是怪累人,上神要不先回去歇歇?”
听她这话,估计是真以为我身体有些不适,才与她相识不久,她便如此为我着想,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为之动容,更何况她委屈仙子的身份为我做这些侍女该干的活,在五步之外不叫苦地等我许久,我断不能再支使她了!
我挽住她的手臂,与她亲密的靠在一起,道:“不累不累,可别让那太子千里迢迢来吃了瘪,你若有要务在身,尽管去忙好了,我一人可以应付的。”
“倒没什么要紧事,况且陛下命我全程负责上神相亲一事,”邝露勉强一笑,“我当尽心尽力为重。”
她笑的有些牵强,似乎没听出来我对她的心疼之意,但她提到那个坏人,我不免语调里添了几分刻薄,道:“本上神相亲,陛下操这份心做甚?”
“上神挑选的这二位都是经过陛下筛选过的,他说是要我帮您看紧些。”
“谁要他这份多余的客套啊!”我压了压怒气,心里嘟囔着他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就算被人骗了也不干他事,何必假惺惺,但不好对邝露撒气,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我也大声不起来,而且她是无辜的,奉命办事而已。
“时辰快到了,我们快些走。”遂挽着她往菖莲坞赶。
喝了两盏茶,阁窗外靠的近的几缕菖蒲草叫我闲的给揪干净了去,这菖莲坞大的很,湖岸边若干座亭台,邝露候在外头,防的是这南海太子来了饶糊涂了眼。
我开始思考起这南海太子来,从前和他弟弟翼淳常打打闹闹,关系颇为不错,翼渊是个活泼开朗的,就是不知道他哥哥翼渊是什么性子,亲兄弟间总是有些相像的吧。
想着那太子应该和他弟弟一样是个好相处的,我也能松口气,若是叫翼淳知道我有可能成为他嫂嫂,那厮定能把眼珠子吓出来。
这太子好大的架子,我候了他有一个多时辰,茶水都见底了,愣是没等着人,邝露也没回来,莫不是那太子迷了路?肚子此时有些空了,我忍不住亲自去瞅瞅。
菖莲坞地界宽广,最宜垂钓,没了邝露领着,我也是七晕八绕方才找到出口,却不巧见邝露正与一名黑衣男子拉扯。
我这是什么好运气,情人幽会这等事都能被我撞见,我赶紧蹿到一棵树后,生怕惊着这对鸳鸯。
但邝露不是属意润玉多年吗?依秋霜所言,她是对润玉是情真意切的很,显然,是那黑衣男子纠缠着她。
我原本想上前替她打发了这个麻烦,但刚一望清那黑衣男子的相貌,我便惊地差点咬破自己舌头。
竟是翼淳!
他张开双臂从四处堵住邝露的去处,本是无赖之举,却做出可怜巴巴的模样道:“你要相信我,从始至终我心里都只有你一人,要不是你处处躲着我,我怎会应了这场相亲,不过是为了来九重天寻你罢了!你为何不肯接受我?”
邝露紧张的张望了下,道:“请太子殿下自重,你我在此拉扯若被旁人瞧见了,免不了要传出些什么,你还是快去与上神见面吧。”
说罢翼淳那厮竟也未多说什么,径直往我方才喝茶的船阁去。
还未理清偷听来的话,我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忙溜回船阁,等候旧友的大驾光临。
刚摆正了衣襟,背过身去,尽量显得自己不那么慌乱,翼淳便一脚踏了进来,想是他脚力尚可,镇的这小小的船阁抖了一抖。
“江时!”他嗓门子一如既往地洪亮,吼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哪招惹了他。
我“啧”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回了他:“你好歹长了几千岁了,怎就没学会寻常公子哥的温文儒雅呢?”
他的眉眼鼻梁本生的极好,周正且颇具英气,却因两瓣嘴唇肉嘟嘟的,形状饱满利落又粉嫩娇俏,整张脸便可爱稚嫩了起来。若不是他从前屡次在我上奈何桥喝孟婆汤时都要在旁讥笑我一把,那副欠揍模样实在可恶,我还真忍不住想去捏捏他嘟嘟的小嘴,可惜他贱兮兮地很,每次都能吃我一拳。
他此次前来却与以往神采奕奕的模样不同,皱着个眉,肉嘟嘟的嘴唇紧抿着,夺去我手中的茶杯,拎起茶壶只倒出一小口水来,却豪放地一饮而尽,看向我,面中有七分的窘态,道:“我知道我确实有着一股寻常女子无法拒绝的魅力,毕竟小爷我高大英俊,这天上地下实难找到与我这副皮囊相比肩的,但是万万没想到啊江时~你也是个俗人。”
“俗人?这是何意?”我一头雾水。
他也“啧”了一声,道:“你我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况且我心中早已有人了,你也知道我不可能会喜欢你这样皮实的女子,可你非要挑明了还弄出这个相亲来,唉,若是你还想和我继续做朋友,便断了这个念头吧,你……你你笑什么?”
我听懂了其中意味后忍不住捧腹笑起来:“我知道,你喜欢外面那位嘛。”
“你怎的知道?这件事我从未与你提过啊?”翼淳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这回换他一头雾水起来。
“方才你跟邝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就是你喜欢人家,人家懒得搭理你嘛。”
“谁说的!她怎么就懒得搭理我了,刚才回了我好几句话呢!”翼淳反应过来,“你居然在背后偷听!江时,你是凭着脸皮厚飞升上神的吧…”
我是见识过他嘴贱的功力的,既为了省的跟他打起来也为了解开胸中疑惑,问到:“你大哥不是南海太子吗?怎的是你来相亲?”
他神色忽然黯了下来,敛了圆睁的眼皮,缓缓道:“我大哥他,几月前因病殁了。”
怪不得,翼淳成了南海太子,他大哥翼渊虽聪慧贤德却从小体弱多病,如今殁了并不令人意外,怪不得我最后几次喝孟婆汤翼淳没来地府看我,当了太子自然会忙碌些。
我拍拍他的背,安慰他道:“节哀,翼渊大哥只有你这一个弟弟,你应上进些,好好管理整个南海才是。”
从前有他大哥扛着,他尽可以做一个贪玩享乐的散漫神仙,无所事事,好不快活,如今不得不收起少年心性,接管他大哥留下的责任。放长远了想,邝露沉稳娴静的性子,确实与生气勃勃的翼淳十分相补,再者邝露身兼理政才能,也必能辅佐之。翼淳活泼开朗的开心果个性,不比那冷冰冰的天帝有趣的多?邝露是个好姑娘,吊死在一课树上太可惜。
我心中忽然有股狭促的急骤感,想起那座冰山的冷言冷语,如今仍余刺骨之寒。我是没有邝露的勇气,敢以温热肺腑暖凉薄之心几千年,此等深情,同是错付了。
翼淳意识到此刻陷入了悲伤的气氛中,打了个哈哈,道:“还用你说!”
我翻了他个白眼:“切,你可别误会了,我也不会喜欢你这样皮实的男子,我不过在相亲册上随手一点,哪知会选到你这个欠揍的南海太子?”
“太好了!吓得我还以为咱们以后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呢!”翼淳松了口气。
“你当真喜欢邝露?”我怕他是一时兴起,还是要问问才行。
“天地可鉴!自我那次误入玄州仙境,被一赤蛇咬伤昏迷,露儿救我于危难之际起,我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惨了她,此生翼淳唯上元仙子邝露不娶,绝不对其他女子起异心,若有食言,必遭天谴!”翼淳竖起双指,以证所言非虚。
好酸溜溜的肺腑之言!我仿佛吃了口青梅,牙都快酸倒了!翼淳大声的很,除我之外,也是说与船阁外的邝露听的,可目前来看,是郎有情妾无意。
我下定决心要帮一把这位朋友。
我低下声来,偷摸的告与翼淳:“虽然可能会打击你,但是我必须提醒你,邝露她单相思天帝多年,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若想她转情于你,须得苦下心思才行。”
翼淳也低下声来,声调却没有放下,扬声道:“不可能!我问过露儿,她并无意中人。”
我“啧”了一声:“这是人家的心事,怎么可能说给你听?整个九重天都知晓的事,你只是极少来没听说罢了,否则她怎会屡次拒绝你,更何况,我诓你做甚?”
“不可能不可能!她只是相当羞怯罢了,我这么个好儿郎,她迟早……迟早会动心的。”翼淳此刻心乱如麻,嘴上仍矢口否认。
“明日我便带你瞧瞧是不是真的。”
这厮以为凭他的面皮便能追到上元仙子,殊不知他得好好筹划一番才能赢取芳心,否则也只是白费功夫,现在看来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这红娘之路,可是漫漫征途啊。
隔日我信心满满地来到璇玑宫后门外,果不其然,翼淳那厮昨日虽嘴上犟地起劲,今日仍老老实实的按照我说的时间来了,看样子是提前到的。
翼淳忒忐忑的在墙外踱来踱去,见我闲庭信步缓缓走来,更是不耐烦,他大步流星跨到我面前,焦躁道:“你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现在是午后三刻,正是邝露与天帝商谈政事的节骨眼,倘若翼淳见了邝露对润玉体贴有加的模样,大抵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我悠悠道:“喏,进了璇玑宫,你自会信我。”
“这……诶诶诶,”他拦住我的去路,“面见天帝,须得提前下拜贴,你我就这么进去了,还走的不是正门,叫陛下见了,以为我南海竟是个没礼数教养的。”
“啧,”忽略他如今身为南海太子,自然要举止正统些,我指了指面前这堵墙,“明着见不了,那便暗着见,穿墙过去,再幻个形,谁也不会知道你我今日来过璇玑宫。”
我刚要幻作只蜻蜓,便被一掌拍回,翼淳很是否定我这个决断,他望了望四周,重兵皆在正门把守,一般人倒不会知道璇玑宫还有个后门,他放心地变出个梯子,稳妥架在墙上。
翼淳这厮心比他那南海还要粗广,变得梯子忒窄了些,我与他每人只放的下一只脚,我骂他蠢瓜,让他赶紧把梯子变大些,好不似现在站都站不稳,他非给我不痛快,就是不如我的意。
好在这个位置不错,有院内树杈挡着,倒也发现不了我们。
只是此刻庭院中空无一人,翼淳东张西望,以为我在戏弄他,一记爆栗敲在我头上,道:“看什么啊!”
我揉揉脑门,暗暗怀恨在心,耐心道:“提前告诉你,邝露对天帝好的不得了,指不定哪天天帝一心动,就把你的心上人娶走了!”
翼淳显然有些吓到,这两日他也不是没有打听这两人之间的事,只是不肯相信罢了。他鼻尖一缩,眼皮有些抽搐,看样子是无法接受现实,正是意料之中,我早早预备好了安慰加鼓励的话,现在正是用上的时候。
我拍拍他的头,正欲呼出编好的词儿来。
翼淳此时反讥道:“你自个儿不也是喜欢天帝,结果人家看不上你吗?你这才不了了之,他若娶了邝露,你不得找我哭去!”
我指着他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
回过头去,我也是心里一惊,僵在原地,翼淳显然更慌乱些,毕竟他苦心经营的南海太子形象,今日毁于一旦了。
邝露又咳了一声,尽量给我二人留些颜面道:“下面还是安全些,二位还是赶紧下来吧。”
我干笑两声,嗯嗯两句,顺带忽略了邝露身边阴着脸的润玉,他那冷冰冰的模样,我真是一眼都不想多看。
翼淳便没有我这样沉得住气了,被心上人瞧见他如此没有风度的一面,恐怕他早已将我在心里骂上千万遍了。被邝露这么一说,他赶紧要从梯子上下来,原本梯子就窄,不巧我与他又同时转身,互相一撞,各自朝两个方向跌去。
今日没看黄历,没料到是个不宜出门的日子,当润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离得越来越近时,我便知道,他又要冠我不矜持的罪名。
不知是我最近重了些,还是他脚下的碎石子打滑,我竟硬生生地将他扑倒在地。
他问道:“还不起来?”
我“嘶”了一声,右手极痛,将手从他后脑勺下伸回来,只见手背上的肌肤已被碎石磨砺出一大块伤来,方才的冲撞力不小,这些铺路的碎石个个都尖锐的很,指骨处又单薄,更是磨的血肉模糊,隐隐见骨。
他见状,脸色要沉到江里去,赶紧捏住我的手腕,扶我起身,从腰间扯出帕子来,替我止住血,依稀间他好像瞪了我一眼。
翼淳被邝露扶着一瘸一拐的过来,看样子是摔伤了腿,只是这左右不过三四米的围墙,能把腿摔伤了,着实不易。
翼淳拉着我,说是要带我送我回药炉包扎伤口。
润玉拉住我,对翼淳道:“本座这里一些治创伤的药物还是有的,太子不必费心了。”
翼淳被邝露搀扶着,嘴里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往人家怀里钻,邝露也是信了他,面上十分紧张,我暗叹这是让他二人相处培养感情的绝好时机,附和道:“师父见我受伤要担心的,我就在这简单包扎一下就好。”
我又转向对邝露,指着翼淳的腿假装急忙道:“邝露啊他这是内伤,你好好扶了他找我师父看看啊。”
说罢我赶紧拉润玉进了后门。
我也不知怎的,竟是以那样的姿势受了伤,实在怪哉。这一路上任由他左手扶着我,右手则托着我受伤的右手,好若我连腿一并伤了似的,这一路我与他之间像是有堵沉重的围墙,严严实实,密不透气,彼此缄默,唯有交错的脚步声陪衬。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直至他寝殿门口,我推翻了这堵墙,开口道:“在院里简单收拾一下不就好了,来这做甚?”
他并未抬头看我,持着我跨进了门槛,道:“药在寝殿里。”
唤个小仙娥拿出来便可,当今天帝可真是不会省事儿。
细细看来,我这手背蹭掉好大一块皮,蹭蹭冒着血珠,汇在一起把整条帕子染红了一大半,指骨处因撞到地面时是蜷着的,肌肤又薄,此刻骨头都可隐约见得,最为可怖。幸好我是见过大世面的,于沙场上断胳膊穿肚子的伤势而言,这伤简直是不堪一提啊,于是此刻我便少了女儿家的哭哭啼啼,这点小伤,不足挂在嘴上。
我有意识地将受伤的那只手伸回,被别人看见了恐怕流言里又要添几分油醋不成,想要避嫌,却被他捏住手腕,命令意味的对我说道:“伤成这样就老实点。”
他重新托起我的手,拿着拧干的巾帕轻柔地拭去伤口四周的污垢,许是他动作十分细致,一点都没蹭到伤口上。
我静静地望着,他仍是那般世无其二的俊朗,手心的温度也仍熟悉,似乎下一秒他便会对我和煦的一笑,果然,仅短短几天我是无法将心底那份执念消磨的,可我已经知道了太多,一厢情愿只能换来个笑话,他既对我无意,我何必强求,再多过些时日,这伤口便能不药而愈了罢。
正感伤着,右手传来的刺痛将我的思绪拉回,原来方才没有痛感是因为麻木了,现下发起痛来,此刻他用白棉蘸伤口上的血水,纵然轻巧,却激的我咬紧了牙关。
他察觉到我的手抖,抬头看向我,眼里没有一丝波澜,问道:“痛吗?”
我镇静道:“哈,没什么感觉。”
随即我怕他往别处想,以为我还在念着他,直言道:“你可别想多了,我是最近胖了些,怕给你砸伤了才用手护着你,万一你撞坏了脑子,我可担不起谋害天帝的罪名。”
他后语不搭前言,道:“要上药了。”
我盯着那黄澄澄的粉末,以往我给伤患上药时,要么龇牙咧嘴,要么哭爹喊娘,估摸着我也够呛,寻思着手里得有个物件好做支撑,不至于叫喊出来,这便瞧上了眼下果盘里我的那颗心头好。
我打了声招呼:“吃你颗梨。”
可怜我难得吃一次的极品青梨,念了它许久,刚咬下一口,便被人夺了去。
“还未去皮,你便囫囵吞了?”他颇有些无奈的看看我,竟削起那缺口的梨来。
黄绿的梨皮在他刀下灵巧的延伸,动作熟捻,他以前也一定常常给心爱之人这样削过水果吧,如他所说,他不过是敬我的身份,我切不可再胡思乱想。
他将雪白的青梨递与我,道:“吃吧。”
我咬着鲜嫩的梨身,梨汁的甘润轻盈刹间由舌尖弥漫,鼻间喉间所到之处无不欢喜愉悦,这仍是我心中天下第一的青梨,然而却再也不能朝思暮想,念念不忘了。
我本是能憋住的,可药粉一沾上,火辣辣地疼痛便把眼泪带了出来。我不想被他看出心思来,抹了抹泪水,干笑一声,极力掩饰:“这药实在猛烈,疼的我眼泪都出来了,我还想着这点伤定能忍住呢。”
“你平日里也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吗?”他没由来的一问。
我倒愣了一下,回道:“什么爱不爱惜的,我整天上蹿下跳,有个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这种小伤没个几日便能好透了。”
“今日看来你与南海太子似乎相处甚好,他可有入你的眼?”他继续问道。
“非也,非也,因是我告诉他天帝的后院里风景极美,可又未提前下拜贴,这才踩着梯子望一望,”想起翼淳适才与一个劲往邝露怀里钻的撒娇模样,和魇兽如出一辙,我扑哧一笑,“他这尾小黑龙,嘴欠的很,日后既任了南海龙王之位,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烦呢!”
“看来你是相中了南海太子。”他眉一挑,将布条在伤处缠了又缠。
我思虑着要不要把和翼淳是老相识以及他追求邝露一事告知面前这位。
他接着讲:“我替你回绝了黎仲道人的弟子相泽也是对的。”
我捂着被裹成粽子的右手,难以置信道:“回绝?你……你为何要回绝了他?”
“邝露与我描述过昨日你二人见面的情景,他这人虽对你有情意,却是个只懂修习道法的无趣之人,” 润玉起身背过我,负手立在窗前,“况且刚见一面,他今早便下了聘礼来九重天,可见他对待婚嫁之事十分草率,断不能托付终身。”
怪不得那会子他跟邝露没在院中,原是处理这件事情去了,叫我白白吃了翼淳一记爆栗。
我被他呛得没话说,只得没良心起来:“就算他这个人行事诸有不当,那也应该是由我来决定拒不拒绝他才是,你凭什么断了我姻缘?!”
他扭过脸来,道:“我既受了你哥哥之托,必不能马虎,你身为当局者不如旁观者耳聪目明,等你觅得如意郎君,我便不再干涉你。”
我这朵开了几千年的桃花便葬送在天帝陛下的手里,下一朵又开在哪里,我的姻缘遥遥无期啊。
天色已晚,我捂着粽子,收了润玉给的那瓶药,向他福了福便离开。药炉的医鉴堂集天下药品之大成,要什么药没有,只因他说这是他用过的五花八门的外伤药里效果最好的一种,我也就腆着脸收下了。
想必他定是受过许多伤,才得此结论的吧。
行至水桥之上,魇兽蹦蹦哒哒的奔向我,学人龇出它的大白牙,它谄媚的模样摆明了自己装了一肚子坏水儿。
我伸出伤手,睁大眼睛一脸无辜道:“手坏了,变不出鹿饼了。”
它舔舔我伤口周围的肌肤,我摸着它头顶柔润的毛发,沉浸在孩子长大了会心疼娘亲的欣慰情绪里,却忘了魇兽不是凡间普通的小鹿,它身为一头灵宠,自然看破我的计谋,一番假模假式的关怀后,又哼哼唧唧的扯着我衣角。
我心疼这身新裙子,也不得不批评它:“入夜了你得赶紧采梦去,这会儿吃饱了肚子还怎么吃正餐啊?你若瘦小了其他小母鹿都看不上你了!”
谁知这一肚子坏水儿足得很,它伸长了脖子,直往我袖里钻,茸茸的毛发蹭的我痒痒极了,不禁又恼又笑起来,就在它这拱攘之间,一支手心大小的葱绿琉璃瓶从我袖中跃出,这一霎那我神使鬼差地想要抓住,脚下却被魇兽强壮健实的蹄子一绊,硬生生地随着药瓶朝桥下坠去。
我今天倒了什么霉,要被绊倒两次?
虽不会潜水,片刻的时间也足以令我屏着气息抓住那支药瓶,更何况还有翼淳赠与我的避水珠呢?我在水中并不慌乱,将药瓶收回袖中,再去摸珠子来,岂料将全身摸了个遍,这才意识到我平时想着用不着这避水珠,便没带在身上。我心中一慌,笨拙的挥动着四肢,偏偏今日我穿的这身衣服料子是细绒棉做的,极吸水,仿佛一双无形之手拖拽着我这个旱鸭子往湖心沉去。
濒临昏迷之际,我肺腑中的空气已殆尽无几,耳根也一道消寂,窒息感逼仄的我无力挣扎,随之,我意志消沉的阖上眼皮,耗掉了最后一丝气力。
在我觉得自己将要前往阴曹地府会见阎王时,忽然一双宽厚有劲的大掌持在了我腰际,随之口中透进一股活命之气,腿下又似被缠绕住,我彻底清醒后,才意识到这活命之气来自于覆在我唇上的两片温热薄唇。我急不可耐的吸取着,基于生存本能牢牢环住了对方的脖颈,直至重见天日。
跃出湖面,唇齿终于分离,我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湖水模糊了眼,几乎是鼻尖相对的距离,我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
润玉的额头抵着我,水珠沿着他的下颌滚落,与我一派浑身湿漉漉的,温热的鼻息撒在我脸上,是这春寒湖水中唯一的温存。我再也控制不住,就势伏在他颈间,闷声哭出溺死的恐惧来。
他温润的嗓音传至我耳际:“若是你一个上神差点溺死湖中的消息传了出去,便没有人愿意潜心修炼位列仙班了。”
“太恐怖了,”我抬起头来擦擦眼泪,“我在人间的时候,每一世都是老死的,怪不得那么多被淹死的人都成了水鬼。”
他终于畅怀一笑,我却因回想起湖里的渡气臊红了脸。
我看向身下,银白无暇而气宇轩昂的龙尾现在眼前,原来,他现了真身托住了我。从前我见过翼淳的黑尾,虽威风凛凛却不如眼前这尾银色的夺人心神。
我有些看傻了眼,抚着龙尾,呆呆道:“你这尾巴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
没得摸几下,他便匆匆收去幻回人形,一把将我从湖中提上来,又变回冷淡的脸色,道:“我便给你留个面子,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说罢,他只留给我一个湿漉漉的背影。
魇兽走过来,心虚地舔舐着我指尖滴落的水珠。
夜风混着湿透地衣衫,我回想起快要溺死的感觉,忍不住环住自己抖了抖,看来以后这避水珠还是要随身携带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