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拿着那张布满了尘土的照片,搭灵堂的人在一边催着说:随便擦一下就行了。
想必他是见多了,所以那句“随便”才会显得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一点儿的违和感。
是啊,人都走了,有什么必要爱惜一张照片呢?有什么必要在意一张照片呢?
以前看到电视剧里呈在灵堂上的那些照片,全是黑白,里面的人大多严肃着一张脸。那时我就在想,他们在拍照的时候,知道这张照片的用途吗?——向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作最后的告别。如果他们知道,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内心是波涛汹涌,满是不甘,还是心如死灰,对明日不抱一点点的期待?
他们其中有人是开着心走的吗?
这张布满尘垢的照片是白底儿的,他穿着蓝布衣裳,一脸的灿烂。他的眼睛里甚至看得到水花的影子,清澈的、干净的、仿佛全世界都在他心中那般开心。
那个时候,他满心的喜乐。
真好。
真好,不是压抑的没有表情的黑白灰。
真好,他笑着跟所有人告别。
我一边擦着尘垢,一边细细地想:你走的时候,是真的在挂念我吗?你没落那口气,真的是在等我吗?
你忘记了吗?去年去医院看你的时候,我就跟你告过别了呀。
我记不太清楚,我是否有说出那句话,可我心里一定是说了的,我说:外公,再见。
别等我,我早已跟你道别了。
我一点一点擦去那些尘垢,不想要随便。
我一点点擦,你的笑也一点点明亮起来,你的脸上布满沟壑。笑容牵动着那些沟壑,使你看起来超越时空,仿佛来到我面前。
我一遍又一遍呢喃,我说:人世苦痛多,早来早走…人世苦痛多,早来早走…
生前,我从未与你合过影。
身后,就跟这张照片合一张影吧。
如果有前世今生,如果有灵魂,如果你可以看到。
去年听闻你生病,我心急如焚,立马赶回去见你。
我看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喂你吃捣碎的食物,一再告诉你那是我们自己烧火做的,不需要花钱,你才肯吃下。
我晚上守在你床尾,看你的呼吸起伏,听你的低低呻吟,我知道,那是病痛在黑夜也不肯放过你。
当你细细的鼾声停下来太久,我就不得不忍着心悸去探你的呼吸。
就像守着一个孩子。
那时我仿佛看清楚了一部分人生:从孩子到孩子,从生到死。
你知道吗?我此刻坐在你离开时的那个房间,盯着那一床凌乱的枯草,就像盯着我们纠纠缠缠凌乱的人生。
他们给你擦洗身体,用那褐黄色的开水,那是加了纸钱烧出来的。
用剪子剪掉你落气前穿的衣裳,把它们都扒下来,扒下来后随手就放进垃圾桶,就像扔掉不需要的果皮那样子。
你就软在床上,任他们给你进行这些人自以为是的仪式和孝道。
我以为,我没办法面对这一切,害怕自己被苍老和死亡吓倒,因此忐忑了一路。
可真正把我放到这个境况里,我心中竟起不来一点波澜。
我没有哭泣、我没有发抖、我没有害怕,更谈不上崩溃。
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慌乱和争执,以及做给外人看的礼数周到。
我看到了床上那件蓝格子背心,对,就是你最挂念的那件,你走时没有穿它。我还记得医院里那些夜晚,如果病房门没关好,你一定无法安睡。你一遍又一遍地悄悄跟我念叨:把门关上,别人进来把东西拿走了怎么办?
每每念完这一句,你就又开始念叨你的军大衣和这件蓝色格子背心,你问我:“我那件军大衣呢?是不是被人拿走了?”
然后我们就这一话题开始无休止的拉锯战,我从柜子里拿出你的衣服给你确认它们还在,没有人拿走它们。
你用手一遍遍摸着它们,嘴里嘟囔着:“这是我的。”
我安慰你:“没人拿你的,在柜子里放的好好的。”
一遍又一遍地,你问:我的军大衣呢?
一遍又一遍地,我回答你:在柜子里呢,没有丢,我拿给你看。
一遍又一遍地,你说:这是我的,放到柜子里放好,怕别人拿走了。
一遍又一遍地,我把衣服折好,放进柜子里,跟你说:在柜子里了,不会丢的。
到了后来,你干脆就要求把他们全堆在你的病床上,才能安心。
我就在旁边看你用插满了输液管的、瘦骨嶙峋的手去把它们一点一点理齐。
原来,人生走到最后,就是这样啊。
如果我走到这一步,又会挂念些什么呢?
眼前的你让我想到很多人和事。
我想起大宝、想起我生命中那些纠纠葛葛、想起那些理不清的人际关系…
如果人生最终就是这样,是不是可以不在意那么多?
我们在意别人的眼光,总按照他们的眼光来选择自己的人生。
我们在意所谓的道德评判,按照世俗的规则过一生。
我们生来就被定义,大部分人都在跟你说:你要像个女孩子/男孩子。
我们在意别人眼中的我们是否活得体面,是什么身份和地位。
为什么要跟所有人走一样的路?
为什么做事情之前还要先考虑年龄?
为什么就必须坐在写字楼的格子间,像精致的洋娃娃一样,不用去想起时间的意义,也不用思考自己存在的价值?
是不是也可以从此刻开始,把世界抛到脑后,只为自己满意而活。
等到离开的那天,留一脸的畅快跟世界告别。
我来过,并未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