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为欢几何
—— 品评《浮生六记》
之前对于此书的模糊印记还停留于初一的那句“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经历了许多事情后,再读此书,才发现这样干净通透的文字和细腻柔软的感情是世间弥足珍贵的。前有《古诗十九首》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后有东坡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太白一言以蔽之“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Walden pond》中有一个朴素的追问“Where I live and what I live for”。忙碌一生,所求为何? 嗯,这是一个问题。
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闺房记乐
自古以来,描写夫妻之情的少之寥寥,多以悼亡诗为主,如元稹诗、纳兰词,更有东坡之“十年生死两茫茫”感人泣下;归有光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之物是人非。大抵心中最柔软的部位是不能轻易示人的。作者自云:“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
芸娘是长沈三白十月的表姐,自幼丧父家贫,娴女红,更兼才思隽秀,口授《琵琶行》辄能成诵,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语。三白倾心,告母曰“非淑姊不娶”。芸“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三白腹饥,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 少女情怀总是诗。读来莞尔一笑,心驰神往。
花烛之夕,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此书最为人称道的莫过于这段文字,细腻动情,情趣高雅。写闺房之乐,敢于打破陈规,突出真情,与那些所谓香艳之文自然不同。 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婚后吟诗唱和,啸歌山林,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更是狂虐了一把单身狗。沧浪亭、我取轩课书论古,品月评花;同游太湖,得见天地之宽;与船家女素云待月快酌,射覆为令;更有三白怂恿芸娘女扮男装,同游水仙庙。
三白喜调笑芸娘,两人有“茉莉小人”之典故。对于食物更是引发了一场大辩论。三白:“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自古以来,婚姻被视为爱情的坟墓,多见生死相许的爱情,鲜闻幸福美好的婚姻。“鸿案相庄廿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许多年后,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执手问曰:“何处去”。此时鬓已微霜,老夫老妻,一如少年般纯真恩爱,真是令人歆羡不已。
亦友亦偶亦知交。冰心玉壶,相知相惜,琴瑟和鸣,亲同形影。在富足之日少、贫苦之日多的二十余年里,无论起居衣食,还是器皿房舍,沈复夫妇就是这样创造出了恬淡自适、雅致活泼、清香悠远的婚姻生活,使“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颠覆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之说,证明幸福婚姻是一种艺术创造和情趣经营,与金钱、权势、名利没有必然联系。
现代人多言:不再相信爱情了。其实并不准确,人们只是不相信伪装成爱情的利益交换。
凌晨四点 看海棠花未眠——闲情记趣
莳花弄草,鉴赏顽石。于生活细微处,发现美,创造美,美在其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朋酒侣,意气相投,谈诗论画,俯仰古今。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芸娘作为女主人,有了她的存在,为聚会增加了又一层韵味。“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
作者感叹: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日,而今尽可怜”者乎! 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读来令人心痛。
现代人忙碌终生,连与灵魂交谈的闲暇都没有,却不知为何而忙。某人曾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然而,这并非易事。卢新宁在北大中文系毕业演讲曾说:“诗经楚辞的世界,老庄孔孟的梦想,李白杜甫的词章,构成了你们生命中最为激荡的青春时光。我不需要提醒你们,未来将如何以具体琐碎,消磨这份浪漫与绚烂;也不需要提醒你们,人生将以怎样的平庸世故,消解你们的万丈雄心;更不需要提醒你们,走入社会,要如何变得务实与现实,因为你们终将以一生浸淫其中。” 这样看来,碌碌终生是人类的宿命?
当年明月在《明朝那些事儿》结尾处点睛:“成功只有一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过人生。” 其实我们缺少的只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决绝。生活的至高境界就是,把生活过成一首诗。毕竟生活的理想就是为了理想的生活。一杯茶,一本书,一个慵懒的午后。诗朋酒侣,啸歌山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坎坷记愁
曹公雪芹有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言虽被不食人间烟火者贾宝玉所嫌弃,对于芸芸众生却是至理名言。两人穷困潦倒皆因未能世事洞明,聚散离愁只为人情不练达。“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有心做好事,却受责于翁;贤淑慈孝,却失欢于姑,真为芸娘鸣不平!后因兄弟落井下石,芸娘被逐出门,三白亦相随不弃。贫贱夫妻百事哀,“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可怜了一双小儿女,隆冬无裘,青君亦衣单股栗,犹强曰“不寒”。芸娘离去,逢森大哭:“噫,我母不归矣!”“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此恨绵绵无绝期!
芸病笃,“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
花落人断肠!
古人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真是字字泣血之真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怯懦无能的人总是很少有话语权。哀其不幸,恨三白之不争。芸娘“纤悉无怨尤”,最终香消玉殒,叹叹!
昔人已逝,良辰美景不再,没有继续读下的趣味了。毕竟此书的灵魂在于闺房记乐、坎坷记愁,闲情记趣次之,浪游记快再次之。卷五六已证为伪作,在此不加赘述了。
林语堂盛赞“芸娘和秋芙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子”,我深表赞同。《秋灯琐忆》中的秋芙与芸娘有相似之处,但作者蒋坦将笔墨过多挥洒在夫妇二人闲情逸致,吟诗唱和,而对感情的描写,人物的刻画要少了许多,致使读者对秋芙看得不真切。相比之下,芸娘更楚楚动人。
有人说:“女子有三种境界,真实、通透、慈悲”。
自幼家境贫寒,“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因此在满室鲜衣中,独通体素淡,人淡如菊;她并不很美,也不只是普通外貌,独其清秀而已。因为真实,她的赤子之心,她的深情真挚亦表露无遗。夫妻的相处中,灯残人静,双双秉烛共读西厢的愉悦;新婚燕尔短暂离别的惆怅,抵家重逢执手相问的恍惚无不令人感受两人的真实情意。而沈陈二人的的伉俪情深,更直达只有真情实意而无浮夸做作浑然天成的境界。
通透一个词,包括内容有很多,可以是可爱、豁达、大气、还可以是有着玲珑晶莹剔透的心。她是如此的可爱,在沈复腹饥索饵余嫌枣脯甜之际,芸娘暗牵衣袖,随至其室,捧出暖粥及小菜。温馨体贴;堂兄笑睨时,仍大窘避去。小女儿家的羞涩燕婉,可爱得让人微笑。婚后,可以与夫君在沧浪亭论古谈今,可以有品月评花的逸兴,更让人感受到芸娘有像如谢道韫般神情散朗,有林下风度,具有一种洒脱飘逸的气质美,一种才情与知性兼具的智慧美。
即使贫病交加,节衣缩食,仍然会有一个丰盈的人生,那是因为她以爱为底子,得到欢乐、善意、关爱、帮助,她都细细存储起来,是点缀贫寒人生的星星,在黑暗中仍然可照亮生命。她知道感激,懂得慈悲。纵然生命给她只是一个苍白的底子,她仍能在上面描绘出美丽的刺绣。在黯淡的日子里,以爱取暖,用慈悲铺路,这样的人生怎么会凄苦呢?
芸娘,此生所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知乎上对于沈复的批评要尖锐得多,一言以蔽之“渣男”。更有知友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文人易犯的三大毛病,一是如韩愈那样心藏功利、言行不一;二是像郭沫若般全无骨气、苟活自贱;其三就是三白这样,谋生无能,怨天尤人”。 总之他配不上芸娘。有一定道理,但是用现代人的视角批判古人,有失偏颇。相比于“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之陆放翁;“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的焦仲卿,三白的不离不弃,生死相随足以令世间男子汗颜。
采菊东篱,梅妻鹤子的隐逸生活是古人的毕生追求。然而,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注定要积极入世的,在没有履行必要的社会责任前,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不食人间烟火,遗世独立,没有几人能做到。在尘世中漂泊,必须要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自我的价值,所以经常提醒自己要加倍努力。芸娘推崇的“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希望有朝一日,我也可以拥有。
“它曾散落坊间,如同它的作者般,一度颠沛流离。就这样相传了两百年,从浩繁的卷帙中将它重新拾出,芬芳的感情依然经久不衰”。今人如俞平伯盛赞:《浮生六记》俨然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现在,我把这本书推荐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