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作为一部脍炙人口的古典文学作品,数千年来始终源远流长,经久不息。其中的英雄人物,不论男女老少,都已耳熟能详。
在文娱环境下,它是当之无愧的IP巨无霸,无任何作品能出其右;
在民间历史论坛,它永远是话题的中心;
在文学研究领域,它是璀璨光辉的一页;
在国人心目中,它是家喻户晓的千古佳作,为世人代代传承。
在日本,也有着一部这样的千古佳作,同样是家喻户晓,那便是《平家物语》。它与《源氏物语》并称为日本两大“国宝级”文学作品,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源氏物语》用细腻的笔锋,构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和奢靡腐朽的贵族宫廷生活;
《平家物语》则以荡气回肠的疆场杀戮,讲述了平家由盛转率的全貌,开启了日本“军事物语”的宏伟篇章。
在日本,有两大时期,被世人所称道。
若以对阵势力的格局论:
日本战国时期,便是一个群阀争霸的年代,好比我国的三国时期,除了曹操、刘备、孙权三股主要势力外,还有各种其他诸如袁绍、刘表、公孙瓒等其他势力的挣扎;
那么,《平家物语》所述的平安时期,是源氏与平氏两大家族的较量,可看作是一部日本版的“楚汉争霸”。
《平家物语》成书约在1201-1221年间,比《三国演义》早一百余年,相当于南宋嘉定年间。虽时代与文化背景大不相同,但同样作为军事战纪,还是有一定可比性的。毕竟,日本是一个善于吸收国外文化的国家。《平家物语》全书以汉语、古日语、梵语组成,其中引用诗文典故一百二十四处,汉语典故五十二处,包含《礼记》《周易》《吕氏春秋》《史记》《汉书》《贞观政要》等。其中白居易的诗被广泛引用,书中亦不乏秦始皇、汉高祖、汉武帝、杨贵妃等人的身影。
《三国演义》作为我国最早的章回体小说,作者罗贯中以大量正史、野史、民间传唱等素材,通过艺术改编创作,讲述东汉末年黄巾起义背景下,群雄割据,天下分合,王朝更替的战争故事。
《平家物语》与前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同样是通过上述手段堆积起来的素材,描绘平安末期源平两大家族的角力过程中,平家及盛而衰的全貌,由此贵族失势,武士抬头,日本由贵族专权统治的平安时代过渡到武士登上历史舞台的镰仓时代。长达四百余年的平安时代落下帷幕,贵族时代宣告终结,幕府时代掀开序幕。
史料运用
历史小说遵循历史大环境及基本走向,又具有自身的艺术加工,增添感染力,使其读起来不像史书那样生硬、刻板。它不拘泥于历史,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将历史成因及走向的深层次原因,以故事的形式呈现。
细致刻画:
《三国演义》中,曹操有一句威武霸气的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作者将曹操杀吕伯奢那段进行细入深化,将一代枭雄的人物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仅仅用一句话,便完美又不失历史真实性地塑造出一个人物,让读者沉寂在回味的感受中,极大程度降低了他滥杀无辜行径的罪孽,给人一种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印象。
在《平家物语》中,也有一句荡气回肠的名言,由权倾朝野的入道相国平清盛所言,“不入平家休为人”。
平清盛在世期间,平家冲破了几个世纪以来,源氏把持朝政的格局,荣耀与权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众朝官、能人趋之若鹜,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这句话不仅恰到好处地描述了当时平家在朝中的权利地位,更深刻展现了平清盛暴戾的性格。也正是他的这种性格,为平家一门埋下了衰亡的种子。
终于,在他死后,平家逐渐式微,一步步走到全族灭门的惨境。
增添故事:
众所周知,《三国演义》中有不少纯属虚构的故事,最有名的当属“三英战吕布”。
作者在书中处处秉持着同情汉室的情怀,力图打造出刘备的人格魅力,虚构了这场械斗。一方面,将刘关张的兄弟同心视为标榜;另一方面,展现人中吕布的武艺精湛;同时借张飞之口,喊出“三家姓奴”,来贬低对方的道德观,使其与桃园三结义形成鲜明的反差。
日本历史上,鹿谷阴谋是各寺院为抢抬神舆引起,后演变成朝廷与延历寺的全面冲突。藤原成亲密谋后河院法皇(法皇相当于太上皇,自动禅位出家,但与天皇同理朝政)企图铲除平氏一族,后被奸细告密事发被流亡。之后便虚构了“烽火事件”。
平清盛为防止事变,点燃烽火,瞬间召集八千兵马,包围京都,意欲攻打法皇御所。遵循儒道,深晓大义的平重盛及时赶来,心知父亲平清盛仅是为了威慑法皇,引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劝说父亲。平清盛下了台阶,收手作罢。
之后,他又向法皇引用汉代孔安国《古文孝经序》中的“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
法皇密谋铲除朝廷肱骨在先,平清盛借机报复上位及后。平重盛的一番说辞,将自己置于忠孝的至高点,塑造出一个圣人的形象。
作者之一(前六卷作者,姓行长,名未知)是旧贵族,对本书的观点,与《三国演义》无异,站在溃败的一方。不同的是,作者对平家的嚣张暴戾的种种恶行,进行毫不留情的批驳,但又深深地为平家感到同情和惋惜。
平重盛作为平家唯一一个有儒家风范,本有望在继承父亲衣钵后,能调和源平两家的关系,维系平家一脉的繁荣昌盛,致使其免遭或减缓衰亡。然而,历史是无情的,平重盛这样一位与源平两家具有深厚渊源的重要人物,早其家父,先登极乐。
历史夸张
战役双方对阵人数,始终是各国渲染势力的主要政治手段。此类情况,多如牛毛,不仅限于中国,世界各国均是如此。尤以以色列和越南为最。以色列史书中的战役,动辄上升到千万或亿;而越南则更加令人毛骨悚然,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双方兵力居然达到四十五亿之巨。没错,是四十五亿人!
《三国演义》中最为著名的“赤壁之战”,号称“80万大军”,存在颇多争议。实际兵力如何,众说纷纭,在此不一一明列。
中国古代兵士战功取决与斩敌首级的数量,军队为增加犒赏,上下一致虚报功勋,屡见不鲜。日本古时的战功制度,沿用我国古代,故而也存在这种情况。
根据考究,日本古代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乱是室町幕府时代的“应仁之乱”,西川胜元命各地大名讨伐山名家,起兵十六万;应战方山名持丰派出的十一万兵马。双方总计二十七万。
若论具体单场战役,则要数日本战国时期的“关原之战”,西军八万余,东军七万余,合计近十六万人。
平安时代要早于室町幕府与战国两个时期,当时国家总人口略逊于同时期的西夏。西夏当时总人口约三百万人。
可在《平家物语》中,涉及到总兵力十万以上的战役并不在少数。
富士川一役,处于弱势一方的源家便召集了二十万兵士,平家只有“屈屈七万人”。其余各自十万以上兵士参战的战役,多如牛毛。
其中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当平家败亡,惨遭绝嗣。作者却道出了一句真话,彼时日本人口“仅余十一”。
该时战争,不杀女性。再是罪大恶极,女眷最多被流放。残存的十分之一人口中,女性占到了多数。可见战争惨绝人寰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平之战后的赵国。
神话传奇
《三国演义》里有三大仙人,南华老仙、左慈、于吉。
富有神话特色,历来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特色。尽管东西文化风格迥异,但神话的目的和意义,同宗一脉,或现实渲染,或幻想创造,构建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基石,反映内心真实世界。
当时日本受异域文化熏陶(主要是隋唐文化),对天竺通过中国引入的佛教深为崇尚,上至宫廷,下达民众,尤以“显宗”与“密宗”为甚。佛教文化在这片孤岛上得意繁衍长盛,直至今日,日本的僧侣亦享有较高的地位,寺庙更是如樱花飞舞,散落于日本各处。
所以,书中的奇闻异事、神鬼杂谈、梦境渲染,比比皆是。
叙事艺术
主题阐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三国演义》开篇,罗贯中引用杨慎在《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临江仙”,意义深远。
历史长河的奔腾与沉淀中探索永恒的价值,在成败得失之间寻找深刻的人生哲理,有历史兴衰之感,更有人生沉浮之慨,体现出一种高洁的情操、旷达的胸怀。在无情的历史中,仿佛倾听到一声历史的叹息;于是,在叹息中寻找生命永恒的价值。
作为善于吸收外来文化物质的日本,《平家物语》开篇同样精彩非凡。
祇园精舍之钟声,响诸行无常之妙谛;婆罗双树之花色,显胜者必衰之道理。骄奢者绝难长久,宛如春夜梦幻;横暴者必将灭亡,仿佛风前尘埃。
祇园精舍在天竺是佛陀的北方传教中心,内有一座“无常院”,四面安置大钟,钟声似在诉说《涅槃经》的四句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第二句对应的是婆罗双树。婆罗双树相传在释迦摩尼涅槃时,东西南北各有两株婆罗树,均为一枯一荣,代表八个含义:常与无常,乐与无乐,我与无我,净与无净。
“常与无常”的思想主旨,始终贯穿全书。后两句意为平家由盛转衰。反映了当时日本文化“物衰”之美、“死亡”之美的时代特色。
世人皆知,日本人喜爱樱花;殊不知他们喜爱的仅仅是春风拂来,万瓣飘落的凋零瞬间。日本地处欧亚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的交界处,火山频发,实难预料。久而久之,产生了一种对世事无常的感叹心理。
《平家物语》一书,正是以“常与无常”和“盛极必衰”的主旨,贯彻始终。
整体结构
两部著作皆是口口相传,经多人润色,最终整理成文字,形成一部小说。
《三国演义》是由罗贯中一人编著,前后文字风格及伏笔呼应较为统一。
但《平家物语》却有所不同,前六卷由信浓前司行长(信浓为国名,前司是官名,行长系姓氏),后七卷由多人编著,大多名不可考。因此,前六卷与后七卷的文字风格、叙述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不可避免。
但作为一部小说而言,因刘备、曹操、诸葛亮等人的形象塑造得太过成功,导致诸葛亮一死,作者又不愿以司马懿角度转述,且蜀国羸弱,姜维难以胜任核心人物的传续,使小说的剧情大为失色。
《平家物语》则良好地保持着故事的阅读性,前六卷是平家的盛,以宫廷权政博弈为主导,后七卷是平家的衰,侧重战争描写,讲述了平家各人物的一一陨落。
战争描写
千军万马的厮杀,荡气回肠的单挑,军事策略的演绎,主导了《三国演义》的战争绘卷。战争的过程,作者以大量笔墨进行渲染,刻画出一个个性格鲜明的英雄人物,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平家物语》的后七卷,同样将各场战役进行极度渲染。既有两军厮杀,也有武士单挑,更有军事策略。
不同的是:《三国演义》注重战斗的过程,《平家物语》更倾向战争所带来的疾苦。
此外,“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作为经典战役,是小说的重头戏,用较多的篇幅进行阐述;
日本平安时代的重头戏,“保元之乱”和“平治之乱”,作者却以极少的笔墨一笔带过,更侧重于平忠盛的飞黄腾达,以及其子平清盛达到权利巅峰后的骄奢与专横。
同时,两部作品,在战争细节上,均突出英雄人物的塑造。《三国演义》将文臣的智谋,武将的勇猛大肆渲染描绘;《平家物语》也把一个个籍籍无名的武士,立体丰满地呈现出来。这些不知名的武士,在如今日本百姓人家如数家珍。可见其作品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之深,影响力之大。
宏观微观
《三国演义》里的女性角色并不多,多为主公与人臣的妻妾,不可谓是一种遗憾。战争是男儿流血的疆场,同样也是女子落泪的碧池。中国史书以男性为主导地位,作者素材挖掘有限,但若能稍作增添虚构女性角色,以凄惨的泪水侧面丰润战争的残酷,却也不失为一种完美。
日本女性地位虽然不高,但之前诸如《伊势无语》《大和物语》《竹取物语》《洼落物语》《源氏物语》等,其女性角色多如牛毛,且在《平家物语》诞生之前,日本小说皆以男女爱情故事为主。
这是日本固有文化特色,若以女性角色多寡,对比两部小说,难免有些牵强。但不可否认的是,《平家物语》更注重侧面细节的烘托,以细微的琐事,反映战争的残酷。这是《三国演义》所不具备的。
若以宏观论,《三国演义》对战争的描写的出彩,当之无愧;若以微观论,显然《平家物语》对于战争的理解,更胜一筹。
旁引博证
《三国演义》大量引证《三国志》中的内容,且不乏特色艺术创造,尤以郭嘉的“十胜十败论”最为精妙,把英年早逝的郭嘉打造成一位悲剧英雄,着实令人扼腕。
那么,在《平家物语》中,这方面就要逊色不少。日本文化善于吸收外来物质,当融入本土文化中,又极力将其撇清关系,避免成为他国的“影子”和“跟班”。
在平安时代,日本本土文化尚未形成与完善,即便是佛教,也是从中国引入。所以在引证方面,多引于中国古代典故,自春秋战国,到大唐盛世,繁若星辰。不仅有正史、还有野史,错误史料更不在少数,多少让人感到遗憾。
但不管是正确或不正确的,都能恰当地引入故事,毫无生硬、偏颇之感,也无不适的地方,倒也算是巧妙融合。
受大量中国古代文化的熏陶与感染,《平家物语》中的骈文措辞华丽,诗句优美,与中国传统文化较为贴近,但又涵盖今样、和歌等日本本土特色,且还兼备佛教偈语,真可以说是百花簇团,多姿多彩。
它将三股不同文化揉捏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文字风格。作为一部战争小说,它在日本的地位,等同于国人心中的《三国演义》。
两部作品均用小说的形式,将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经过艺术加工,将一幕幕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事迹为后人展现,通过小说的阅读,激发普通民众对历史的兴趣。且在文学领域,也有着极高的成就。
《三国演义》的章回体,对后世影响甚大;《平家物语》开启的“军事物语”,也一扫之前男情女爱的日本文学格局,开创了日本“军事物语”的新纪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