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一个劲地敬酒，额头，面颊，耳根，脖颈，殷红的像鸡冠子。不知他是想把别人灌醉，还是想把自己灌醉。金晶走到老牛身边，按住酒杯，大方的笑道：“一会喝趴下了，还怎么侃啊，同学们十几年没见了，都等着吃完好好聊聊呢！”老牛一把抽出被按住的酒杯，起身讪讪地走到王立身边，赌气似地说“今天高兴！再喝几杯，聊通宵都没问题！”

老牛和金晶曾经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恋人，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一个宿舍八个人，五个都在谈恋爱，还有两个刚分手，只有老牛一直单身。宿舍兄弟实在看不过去，都苦口婆心劝老牛：

牛哥哎，你实在长得不丑，稍微捯饬一下拿得出手！别怪兄弟没提醒你，中文系三班还有好几个单着的女生！

我说牛哥，哥几个在宿舍看岛国电影，你丫的每次都挤在最前面！你没毛病啊，我们兄弟几个可都实战过了！

牛哥，我承认您是有想法有要求的人，可谈个恋爱，至于嘛，又不是中美谈判，别搞得太复杂，咱系里看得过去的女生只剩那么几个了，赶紧的！

……

老牛是个认真的人，太认真的人有时会很无趣。有一次班上一个女生和他开玩笑，笑着说他“感觉有点傻傻的，像个白痴一样”。他居然不知这是句玩笑话，怔住了好几秒，然后生硬严肃地回了那个女生一句：“你怎么这样说我？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给人感觉不太舒服。”那个女生直接蒙圈，差点被噎的晕过去。换做任何一个灵泛点的男生，这都是一次绝佳的打情骂俏机会，却这样让老牛活生生的毁掉了。老牛的认真还体现在穿戴上，当其他男生穿着松松垮垮、花花绿绿的休闲衣裤时，他却偏爱和年龄不太相符的正装西裤和衬衣，每次穿的极为板正，就像去参加公务员面试。女生看到老牛，就像看到自己的爸爸，哪里提得起兴趣和他谈恋爱呢。

大二下学期，金晶和男友分手了，他男友人品有问题。金晶思想活跃，闲不下来，喜欢动的感觉，不管是精神动还是身体动。按常理，金晶和老牛八竿子打不着，金晶在经济与管理学院学国际经济与贸易，而老牛在建筑学院学城市规划与设计。

创建文明卫生校园，大学男生宿舍是最不该被遗忘的角落，因此校学生会全体出动，金晶是文体部的副部长，刚好负责检查建筑学院男生宿舍。金晶去过前男友的宿舍，对男生宿舍的恐怖味道和可怕景象已有感性认识。刚走进老牛宿舍，金晶因踩到什么东西差点滑倒，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安全套；再抬头一看，靠门的床头四个角，三个角插着内裤，一个角插着袜子，那双袜子正在滴水，水滴沿着床壁流出了一条灰黑色的“小溪”；门后水桶里是一锅大杂烩：袜子、内裤、球衣、帽子、手套，黑中透着绿、绿中带点灰的水散发出臭豆腐的气味；靠窗长桌底下无数的听装啤酒瓶堆成一座座小山丘，桌子上一盒方便面正冒着烟，里面的汤汁已快干涸，几根挂在盒子盖周围的面条缠住了一根尚未熄灭的烟蒂……

金晶正想破口大骂：你们这帮恶心的家伙！忽然，她极度鄙夷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柔，眼睛一动不动盯住老牛的床铺。蚊帐挂的整齐利索，没有一丁点儿褶皱，里面的被子折叠的像块豆腐，干净整洁的枕头就像摆在货架上的展品，中央垂下一个红彤彤的中国结，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专业书籍，还有其他几本书：《红楼梦》、《白鹿原》、《边城》、《台北人》、《美的历程》。老牛背着书包回来了，看见金晶正盯着他的床铺看的发呆，故意咳嗽了一声，金晶回过神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同学，不好意思，宿舍这么脏乱，作为室长，我负主要责任，我们一定尽快弄干净。”老牛羞愧的说道。

“哦，你是室长，这个床铺是你的吧？”金晶轻描淡写的问道。“是我的。”

“你要那几个家伙就按照你这个标准弄好就行了！我们下周再来检查，如果还是这个样子，就全校通报！”金晶抿着嘴，应该是在笑，用眼角瞅了瞅老牛，走了。

老牛望着金晶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好感。这女孩儿个子虽不高，但细腰细腿，皮肤白净，樱桃小嘴，飘逸的长发就像大山深处的一帘瀑布，乖巧怜人却又有些许泼辣。

哎，我说老牛，有戏！听见那句话没有？你要那几个家伙就按照你这个标准弄好就行了！

牛哥，以我多年经验提示你几点，一是她不讨厌你，二是她对你的某些方面有好感，三是你有机会。

老牛，你到底上不上啊，你不上我可就上了，这女生的质量在咱系里绝对可以排进前五，别看着好白菜全让猪给拱了！

老牛这几天过的一点也不踏实，有点度日如年。脑子里全是金晶盯着他床铺看的场景，全是那句话：你要那几个家伙就按照你这个标准弄好就行了！老牛一天至少要在心里默念几十遍这句话。她喜欢爱干净的男生？她也爱看闲书？她当时抿着嘴是在对我笑吗？二年多了，老牛第一次行使室长的权力：咱不能拖后腿，这几天把卫生搞干净一点！老牛拖着王立上了趟街，买了两套衣裤，等金晶下次来宿舍检查时穿。

一周后，金晶来了，环视宿舍一周，眼睛又停在了老牛的床铺上。

“嗯，这次不错，干净多了！”金晶不停的点头。“我们不能拖后腿，上次你来之后，我们特别开了一个舍务会议讨论宿舍卫生问题，扎扎实实弄了两天，以后轮流值日搞卫生，违反规定的一律罚请全宿舍的人搓一顿！”老牛跟在金晶身后信誓旦旦的表态。

金晶扭过头似问非问的说：“你喜欢看课外书？”老牛回答：“还行，打发时间吧，不至于太虚度光阴。”金晶嗔道：“我上个月去图书馆借《边城》和《台北人》，全借出去了！原来是在你这里。”老牛憨憨的解释：“同学，不能这样说啊，一共有五本，另外四本都续期了，我借的还不满三十天呢！我也是守了好久才借到的。”

王立用绝望的眼神看着老牛，一个劲挤眉弄眼，恨铁不成钢。老牛突然开了窍，笑着对金晶说：“同学，这两本书我都已经看完啦，要不你拿去看好了。”金晶皱了下眉头，觑起眼睛看着那两本书，有点勉为其难的说：“嗯，也行，这书实在是太难借了。”老牛穷追不舍：“同学，我叫伍思，我的电话是137XXX，你看完后麻烦告诉我，我再拿去还给图书馆。”

图书馆和教学楼中间有一片小树林，树林中央有一个小花坛，八条小径自花坛笔直地伸向小树林的边缘，无数弯弯曲曲的小路连着这八条小径，这样的路网，没有起点，也无所谓终点，无数的恋人牵着手在此散步、拥抱、亲吻。老牛和金晶坐在一条长凳上。金晶依偎在老牛肩头，老牛抓着金晶的一只手，正在小心翼翼的给她剪指甲。“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金晶羞赧的问道。“我爱干净嘛！”老牛得意的答道。金晶闭上眼睛，思绪飞了起来。

金晶的前男友是学校足球队的队员，个头一米八，体型健硕，会玩，说的好听做的人渣。金晶第一次去酒吧、第一次去海边、第一次去大草原，还有那个第一次，都是这个前男友给的，她那时觉得特幸福，甚至经常想象着以后结婚在一起生活的样子，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她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光，几乎都是在玩中度过的。金晶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看见你书架上的那几本书，我觉得很亲切，喜欢这种感觉。和你聊聊这些书，踏实，挺好的。”金晶又闭上了双眼，紧紧搂住老牛的胳膊。

金晶为前男友流过一次产，那是她第一次之后的事，她对前男友知道她怀孕后的反应刻骨铭心，恐惧和紧张扭曲了前男友的脸，她没有从前男友那里看到一丁点欣喜或者兴奋。金晶说：我们以后用安全套好吗？前男友满不在乎的说：没事，算好时间没问题的。金晶突然觉得前男友好陌生，有段时间很怕看到他，那年她生日，前男友在广场摆了一圈红心蜡烛，大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手里捧着施华洛世奇的项链，她的心软下来，独自一人去买了几粒避孕药，跟着他去了呼伦贝尔。回来的路上，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在校外还有一个女朋友。她的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憋得难受，呼吸不畅，却哭不出来。她偷偷的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中途下车，在回家的路上哭的稀里哗啦，一把扯下项链扔出窗外，一张张删除手机里他的照片，直到耗尽电量自动关机。

就在这时，她遇见了老牛，一个有点闷，没谈过恋爱，习惯穿正装的男生，一个能和她安安静静聊天的男生，聊生活、聊学习、聊书聊人聊故事的男生，她觉得这很真实，有安全感。老牛比金晶大一届，还有半年毕业，金晶决定考研。

“我在学校附近开个餐馆吧，如果你考上了，我就去那里找个工作，如果没考上，我们就一起去深圳打拼！”老牛握着金晶的手激动地说。“好呀，我天天可以吃大餐喽！”金晶搂着老牛的脖子，亲了他一口。盘下一间二十几平米的餐馆，老牛自己当厨子，又雇了两个帮手，一个月后，老牛的餐馆开张了，取名为“老牛饭堂”，主打四种以牛肉为食材的菜：土豆烧牛腩、小炒黄牛肉、水煮牛肉、葱爆牛肉。金晶是老牛饭堂的超级VIP，她头一天想好第二天要吃什么，老牛就特意单独买好食材，第二天头一锅都给金晶烧菜，然后用保温杯装好，等金晶过来吃或者店里打烊以后送进学校。每天晚上八点，老牛就泡好一杯热牛奶，再送到图书馆给金晶喝，天天如此。

还有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这几天下鹅毛雪，很冷。老牛熬了一锅鸡汤，又泡上热牛奶，一手拎着一只保温杯，哆哆嗦嗦地向图书馆走去。金晶看到老牛冻得通红的双手，眼里噙着泪，扑进老牛怀里。“你应该去找个好工作，你对我太好了，我有点害怕。”金晶哽咽的说。老牛抚摸着金晶的肩膀，含情脉脉看着她：“找工作随时都可以，对你好，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金晶双眼婆娑，嗫嚅地说：“我怕，哪天你突然离我而去，或者是我，突然离你而去；我还怕，哪天你变了，或者，我变了。”老牛有点不太明白，使劲的转动大脑，仍旧一无所获，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金晶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她给老牛发了一条信息：小树林见。小树林里的雪不厚也不薄，踩上去刚好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树林边平房的房檐上挂着一排排冰棱，树枝丫上压着雪，偶尔一阵风吹过，雪花便在空中四处飘散，偶尔落在行人身上。老牛站在花坛边跺着脚，不停的四处张望，金晶跑过来了，老牛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怎么样？考上了吗？”金晶点点头：“你马上到北京去找工作吧，我打算拿到毕业证就去北京，找个暑期工，早点适应一下那边的环境。”老牛兴奋地抱起金晶原地转圈，嘴里一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老牛放下金晶，气喘吁吁的说：“晶，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作为一个非应届生，且仅有一年小饭馆老板工作经验的求职者，老牛工作找的并不顺利，折腾了两三个月，终于进了一家不算太小的房产公司。为了每天能见面，老牛在金晶学校附近租了房，但这里离他上班的地方有二十几公里，得先坐三站公交，再乘地铁，中间须换一条线路，出站还要再走七八百米，正常情况这趟路程需要花费一小时四十分左右。有一次连续过了两趟地铁，老牛愣是没有挤上去，迟到了半个小时，偏偏那天要和领导去拜访客户，结果被主管严厉地批评，下不为例。还有一次，人是挤上去了，但一只鞋子被挤掉了，留在了车站，老牛望着无辜的鞋子，欲哭无泪，偏偏今天有个重要的项目汇报会议，公司高层和客户都会参加，当老牛走进公司，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四处扫射，却绝望地发现，办公室只有几个女同事，男同事像集体失踪了似的。老牛低头走进会场，主管先是微笑的望着他，再是疑惑，进而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当主管看到公司老总铁青的脸色时，他眼中迸发出的怒火恨不能一下烧死老牛。老牛不甘心就这样坐以待毙，深呼吸一口气，大大方方地向公司领导和客户道歉并解释了原因，那天汇报的情况还不错，但事后主管还是严正警告老牛，如果还有下次，就请另谋高就。

金晶认真地和老牛说：“每天这样跑来跑去，大量时间浪费在路上太可惜了，你就在单位附近租房吧，每周周末见一见也挺好。你现在上班这么辛苦，我这里导师安排的任务也不少，咱们集中精力干好工作和学习吧。”

老牛的工作越来越忙，每周末见面成了奢望，一个月相会一次成了常态。这天下班，老牛折腾了将近两小时赶到金晶学校，金晶早已饥肠辘辘，拉着他就往一东北饭馆里跑。锅里刚腾起羊肉的膻香味，金晶就迫不及待地以排山倒海之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半晌才发现，老牛未动筷子，点了一支烟，正在深吸。金晶的眼睛瞪得像只射灯：“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老牛微微一笑：“没多久，有时太累了，解解乏。”

金晶放下筷子，啜了一口茶，望着窗外发呆，自言自语道，“我身边很多男同学都抽烟，大学那个前男友也抽烟，看到他们抽烟，我觉得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正常。”停了几秒钟，接着说道，“但不知为什么，看到你抽烟，我觉得特别扭，不自然。”老牛吐出一口烟，掐灭烟头，夹起一块羊肉，大口咀嚼，边嚼边说：“都是抽烟，有什么不同，难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金晶扭过头看着老牛，半是命令半是央求的说道：“你把烟戒了！反正抽的时间不长，人家抽了几十年的都能戒掉。”老牛抬头觑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并未说什么。

文旅协会举办了一场暑期活动，美其名曰：去旅行去记录，金晶作为会员也参加了，协会十几个人一起去了云南，两周时间，经过了昆明、大理、丽江、香格里拉、西双版纳。老牛休不到假，没有同去。金晶每到一处都拍一张照片发给老牛，老牛的回复一般是两个字：收到。偶尔回三个字：好美啊。会长是位阳光大男孩，喜爱旅行，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上就属他的背包最重，相机、野炊垫、感冒药、云南白药、牛黄解毒丸、创可贴、花露水，还有一盒红糖。书包夹层里有一本《寂寞的十七岁》，车上大家都打盹时，他就拿出这本《寂寞的十七岁》。“你也喜欢白先勇的文章？”金晶欣喜的问道。“嗯，以前看过他的《台北人》和《孽子》，他能用很少的文字，精准的刻画出人物形象，人物鲜活丰满，故事虽短却能串联起大历史和大社会，文章本身并未刻意讲述历史，但却能让你真真切切感受到历史、感受到人生。”会长说完还意犹未尽的微笑着咂嘴，像是在回味刚吃过的美味佳肴。“你看完后，能借我看看吗？”金晶期待地问道。“当然可以，估计这趟旅行结束，就可以借给你啦！”

金晶的学校也有一片树林，纯粹的一片树林，没有花坛，全是树。这次旅行归来，出行的十几个人更熟悉了，尤其是金晶和会长，树林成了他们交流旅行和文学的场所。会长比老牛帅气，比前男友懂得关爱和体贴，金晶也发现了这些。不知何时开始，金晶觉得和会长在一起比和老牛在一起更舒服自在，但她同样怀念考研那一年老牛的陪伴。老牛公司在外地开分公司，派老牛过去筹备，临行前一晚，饭后老牛和金晶在学校树林里散步，两人都未说话，好几次老牛欲言又止，金晶抓住老牛的手说：“我们这算是好事多磨吗？总想着两人待在一个地方，却每次又被分开。”老牛没有回答，捏紧金晶的手问：“你觉得你们会长怎么样？”金晶被问的愣住了，不等她缓过神来，老牛补了一句，“那天我看见你们在树林里散步聊天，你们当时在说什么啊？”金晶吁出一口气，“他也喜欢看白先勇。”老牛恍然大悟般，喃喃自语，“也是，我们好久没有聊书了，原来我们相识于书啊！”老牛有点恍惚，脑中突然闪现出这大半年来的一些场景：被主管臭骂，光着一只脚挤地铁，被客户无情的奚落，同事背后的闲言冷语，他居然流出了几滴泪，心中狠狠的啐了一口：去他妈的闲扯！

开始一段时间，老牛和金晶每天打一个电话，后来，每周打一次，再后来，变成了只发信息，再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老牛和金晶恋爱三年多，他没碰过她，她说，她有心理阴影，美好的事物应该放在最美好的时刻，凡是要有仪式感，否则，美好的事物也就不那么美好了。老牛后来从同学那里得知，金晶读研时就怀孕了，孩子是会长的，怀孕后他们就去领了证，蜜月旅行地是呼伦贝尔大草原。后来，老牛给金晶发过一条信息，问她，到底有没有喜欢过他。金晶说，我们在一个对的时间相遇，你是一个靠谱的人，不靠谱的只是这“对的时间”。

王立站起来陪老牛干了杯中酒，就在这时，老牛手机响了，是老婆发过来的一段视频，大儿子抱着小女儿一齐喊着：爸爸少喝点酒，早点回家！老牛紧绷的脸顿时松懈了下去，对各位同学举着手机：看，看，这是我儿子和女儿，笑的像一朵盛开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