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现在的农村,很少看见火炕了。我是在火炕上睡大的孩子,多年过去,不再记得它的干燥,只记得它的温暖。
小时候的农村,每家至少有一盘炕,连着锅灶,烧得热乎乎的。炕是个土制的取暖炉,有炕的房间暖融融的。
进入寒冬后,白天,炕就是客厅,来个街坊就被主人招呼着:“来,炕上坐,烧得可暖和了。”客人也不见外,脱了鞋上炕,盘着腿和主人拉家常:谁家的媳妇不孝顺,谁家的婆婆太苛刻,谁家的姑娘动了春心,谁家的男人不着调……冬季人闲,总有生出些半真半假的事非。在乡村这种传统的人情社会里,个人生活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因为堂屋太冷,炕上摆张小桌,就成了餐厅。老人孩子和丈夫稳稳地坐在炕上吃饭,主妇们往往不会脱鞋,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随时准备站起来,一会儿给孩子盛粥,一会儿给丈夫拿葱,一边忙一边抽空吃两口。
晚上,炕又成了休闲之所。一家人围坐在炕上,大人看电视、剥花生、打牌,孩子们写作业,打打闹闹。有时,因为蒸馒头,灶火烧得旺且时间长,炕头烫得坐不住,有些粗心的人家,把被子烤糊了也是有的。
我家盖新房时,考虑到奶奶的生活习惯,给她单独盘了一盘炕。奶奶跟随着我们一家人生活,从乡村来到县城,她脱离了原来的生活圈,在新的环境里没有朋友,我家的炕上,不再像村里那样热闹。城里人不爱串门,奶奶自己坐在炕上忙碌,忙着做衣服、做鞋子、做被子,冬天时做夏天的,夏天时又做冬天的。我上初一时,还穿着奶奶做的棉裤和棉袄,后来觉得太臃肿、太丑,死活不再穿。没有什么可忙的时候,奶奶戴上老花镜,翻看着几本过期的杂志,指着一个字问正在写作业的我:“这个念什么?”
我回答了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字,嘴里默念着,神态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过了一会儿,又指着一个字问:“这个念什么?”
十几岁的我,没心没肺,提高音量告诉她答案,满脸的不耐烦。
奶奶不满地嘟哝一句,继续自己的识字课程。
过了几天,有亲戚看望奶奶。两人坐在炕上聊天,奶奶拿过杂志,指着标题,一字一顿地念道:“发,展,中,的,招,远,金,矿。”
亲戚张大了嘴:“您还识字呐。”
奶奶抿嘴一笑,享受着这一刻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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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和姥姥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他家简直就是村里老头老太太们的俱乐部,每天同时上演两场乡村派对。东屋的炕,是姥姥的地盘,老太太们在这里打牌、编草辫、拉家常,到了做饭的点儿各自散去,吃完饭再次聚拢过来。
西屋的炕,是姥爷的地盘。这屋的炕,经过改造,拆了锅灶,换成一个大铁炉。每年入冬前,舅舅都会买回足够烧一冬的煤。在八十年代的农村,舍得烧煤取暖的人家极少,姥爷家的炉火每天都烧得旺旺的,在寒冷漫长的冬天,这里是个温暖怡人的去处,从早到晚,吸引着络绎不绝的访客,还有几个天天来报到的“钉子户”。
姥爷虽然生活在农村,但他多才多艺,会打算盘、会记账、会唱戏、会做饭、会木匠手艺、还会写毛笔字。过年时,乡亲们来我家讨春联;村里有个红白喜事,也会请他去掌勺,姥爷在村里是个受尊敬的文化人。以他为核心,西屋“老头派对”的格调明显高于东屋。老头们品着茶、听着收音机,聊聊国家大事,唱唱京剧。老头们都抽烟,一屋子人半屋子的烟,姥姥没少埋怨他们。
有一个冬日下午,姥姥屋里的聚会结束后,姥姥坐在炕上,突然觉得浑身发软,她就势躺下来,想缓一缓。这时,因为西屋喝茶茶杯不够,一个老头来到姥姥的房间拿茶杯,看到姥姥躺在床上,以为她在休息,便调侃了一句:“你要死就快死,别连累孩子们。”
姥姥的意识还是清晰的,想骂他却张不开嘴,四肢不听使唤。姥姥就这么一直躺着,直到姥爷发现不对劲,找人把她送去医院。幸好及时医治,姥姥很快康复。春节时,我回姥姥家,街坊们对我说:“你姥姥生病时,把你姥爷急得啊,跪在炕上给她喂药。”
我问姥姥:“是真的吗。”
姥姥笑眯眯地说:“别听她们瞎说,净窝囊你姥爷。”
火炕不是没有弊端,一日不烧,便觉阴冷。夏天时也要时不时烧一烧,避免返潮。老人们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睡凉炕是不利于身体健康的。
有一次,我随长辈去看望一位生病的街坊,她守寡多年,儿子结婚后分家另过。我们去时,她半依在炕上,微笑着和我们聊天。屋子里冷锅冷灶,透着触目惊心的凄凉。奶奶在世时常说:“年轻受贫不算贫,到老受贫贫死人。”即使我是孩童,也能看出那笑容之下遮掩不住的寂寞。现在回想这一幕,依然令人心碎。
Endless
实在找不出像样的火炕图片
以雪景的冷来反衬热炕的暖吧
文 | 写不长
图 | 据CC0协议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