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的最好的爱情故事是怎样的?
我知道一个,想要讲给你听。
1974年,他20岁,她16岁,经她姐姐介绍,第一次见面。他早早抵达当时台南最高档的餐厅,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用平时赚的稿费点了份最贵的餐点,以最帅的姿势享用,以便那个“最漂亮的女孩”一进门就注意到他。结果,快吃完了,她还没出现,他正要走,忽然灵光一闪:“难道,那个在我面前晃过三次,留着清汤挂面、齐耳学生头的小女生就是她?”一问,果真是。他觉得她看起来就像初中生,走在一起像是诱拐女童,于是用餐完毕,想要快快结束约会,但因为不好意思开口,只好继续陪她逛逛。给她买了蜜饯和夹心巧克力,并且走在距离她三公尺的前方,偶尔回头看看她还在不在。回头时,她开心地把彩色玻璃糖纸罩在眼睛上当太阳镜,冲他做鬼脸。
几天后,他收到她的信,从所未见的美好的信,信背后的她原来那么特别。他回信很长,表达歉意和爱慕。之后他去金门服兵役,写信是他唯一的慰藉,一天一封,有时两封,还拍电报。一年多之后,他们终于第二次见面,她已经从中学到了大学,真的出落成了最漂亮的姑娘。
后来的日子,他在高雄当兵,需各岛巡回,行程不定。她在台中读大学。两三个月才有一次见面机会。他一靠岸就发电报给她,她逃课搭几小时火车,到站后在旅客留言板上找寻碰面的时间地点。有一次她晚上才到高雄,留言给他告知自己住的旅馆,结果他隔天大早跑去车站时,发现留言板被工作人员擦了大半,焦急万分,只能细细扫描黑板每个角落,终于在残留的粉笔印中找出她名字中的一个字,以此确认她来了,再一间一间旅馆去打听,直到迎来她睡眼惺忪地开门。然后,他们会像每次约会那样,去绿洲咖啡馆,吃香烤墨鱼和煎猪排,喝咖啡,聊天,度过几个钟头的罗曼蒂克。
1976年,他26岁,她22岁,他们在台北结婚了。他在杂志社当摄影编辑,她在贸易公司上班。他迫切地想要吸收世界上最好的摄影知识和理念,她白天上班,晚上帮他翻译那些原文书籍。他想要买更好的摄影器材,她去筹钱帮他买。
1990年,他40岁,她36岁。他已经是了不起的摄影家,要去法国办展,她就去学了法语;他创办中英文对照的《摄影家 Photographers International》杂志,她和他紧密合作,帮他周游列国约稿采访。她成了他的搭档、助手、翻译……却又远不止这些,因为他还没开口,她就知道他要讲什么。他们成了同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才是完整的。
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美好甚至传奇的开始,都有温暖甚至灿烂的回忆,然后呢?在时间中分崩离析,或者平淡腐朽,或者你辜负了我,我辜负了你。所以,爱情才是烟花,长情只是传说。可是,我要讲的是最好的爱情故事。
2018年,他68岁,她64岁。他退休后依旧在摄影、写作、办展、在各地做工作坊,两年前,自己出资创立摄影人文奖,鼓励华人摄影家创作具有人文精神的影像,她始终支持和陪伴。她写作,写得很好,他惊喜地欣赏这位作家。他喜欢早上五点起来打扫屋子。她喜欢在厨房烧出一道道好菜。他们依旧过情人节,依旧形影不离,依旧有很多话题可以聊。
他说:“老伴顺我大半辈子。”
她说:“摄影不是我的爱好,但老师是我的爱好。”
谁说长情只是传说?谁说爱情都是烟花?
他说的“老伴”叫袁瑶瑶,她口中的“老师”叫阮义忠。我讲的故事,都是阮老师60岁后写的回忆片段。他们是彼此的初恋,从第一次约会到现在,已经整整48年了。她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依旧觉得她那么好那么单纯。
从什么时候开始,长情,就变成了稀有的品质?阮义忠老师是我能想象到的最长情的人。他拍《正方形的乡愁》,是因为物资贫乏的童年,最向往的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是6cm×6cm的正方形;他喜欢咖啡,是因为小时候存钱买的咖啡里,有他的白日梦;他喜欢黑胶,是因为年少彷徨时,曾被那些音符敲打过脑门;他喜欢袁瑶瑶,是因为他在最好的青春里,遇见了最好的她。对于阮老师而言,长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日子一天天过,该念着的都念着,就是了。
今天收到《正方形的乡愁》新版摄影集,不懂摄影的我,看着那些照片会不自觉地微笑。非常奇妙,明明是黑白影像,却有着难以言说的明媚。忽然明白,只有深谙幸福的人,才会在那一刻按下快门。
说来很巧,在这篇文章敲打到一半时,我低头在电脑桌下发现了一个快递,是出版社的朋友寄来的,时间显示是4月17日,大约是店里人收到后忘记转交我。打开来,是一本绘本,叫《蓝色的生活》。设想如期收到这个包裹,也许我根本就看不懂,但此刻,我觉得这本书就是阮老师和师母生活的注脚,我好像也悟到了一点幸福。
一个个正方形箱子,放入红色,所有锋利的、刺激的东西,刀子、荆棘以及爱情;放入绿色、逐渐长大,生生不息的东西;放入黄色,闪闪发光、使人心生向往的东西;还有云朵的白色,暴风雨的黑色。然后变成了蓝色,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日复一日,越来越蓝,被蓝色淹没。当他们再走出来时,惊喜地发现无数小小的蓝色,夹杂在彩色的世界里,这才是“蓝色的生活”。
这本关于幸福的绘本非常抽象,那个盒子恰巧和照片一样是正方形,装着生活的一切,那蓝色恰巧与黑白影像一样,单纯而恒久;那两个小孩,恰巧也像老师和师母,经历过浪漫,追逐梦想,并肩努力,以及平淡和从容……然后,在纷杂的世界拥有细小而饱满的幸福。
上周,许未来拿起一本书,背后画着两只小老鼠,中间有一颗心。她说:“我就看这本两只小老鼠相爱的书吧。”我问:“什么是相爱?”答:“不知道。不过你和爸爸有点像是。”下周二,我要带她去慢书房,告诉她:“那个爷爷和奶奶,就是相爱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