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光,留给我记忆里的光影,多半都是灰色的,如同年久的老照片。
我生来胆小,母亲生我时难产,医生甚至威胁说留大人还是留孩子!最终还是出于对生命的渴望,在经历了一番挣扎之后,这纷繁的世上收下了我。也许正是这一番挣扎,令我对生命充满敬畏,也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所以,儿时的许多记忆几乎都是因为恐惧,才刻骨铭心般的挥之不难去。
不幸的是,我童年所看的电影,几乎没有彩色的,因而,我如今脑海中记忆的主色调,大多成了灰色。那时能够看到的也多半是渲染战争的片子,比如“老三战”,比如“越南的飞机大炮”之类,满目硝烟滚滚,喇叭里的声音震耳欲聋,加上影院熄灯后的黑暗,银幕上好似鬼怪丛丛,着实让我害怕。直到现在我仍记得,父母抱着我去看电影,只要灯光一暗,我立刻会哭闹不止。那一次,银幕上突然冒出个大大的面目狰狞的老鬼子的特写,我的哭声已经令左右的看客们侧目而视了。无奈之下,父母将我抱到走廊里安抚,但无论怎样哄,我是绝不肯再回那黑黑的屋子了。
小时候怕黑,每到夜晚我总是难以入睡。母亲坐在我身旁,哼唱着眠曲,轻轻拍打着我,只要我还没入睡,那只25瓦特的灯泡便一直亮着,发散着昏暗的光。许多时候,劳累一天的母亲也困急了,见我没了动静,以为我是睡着了,她那里也打起盹来。我忽然觉得那歌唱与拍打的停止,便又睁开眼睛喊着:“妈拍,妈唱……”
父母不会理解,他们认为我是个“魔人精”,我想我会是因为恐惧,才如此难以入睡。我相信老人们的说法:小孩生来具有所谓慧眼,能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我觉得我应该是看到了什么,才会感到害怕的。直到今天,我还会记得一些儿时做过的梦。我甚至认为许多梦境与现实之间,很难区分开来,究竟是我见到的,还是梦到的。
小孩儿睡不着,需要大人们哄着入眠。奶奶会给我讲故事听,想必当年她的那些孩子就是这样哄着睡觉的,所以如法炮制。偏偏她那些故事,尽是些熊瞎子妆扮成妈妈吃小孩之类的,更加令我毛骨悚然。在暗夜里,当大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我还睁着眼睛,两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胳膊,脑海里翻滚着奶奶编的那些故事……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那场“轰轰烈烈”来临的两年前,而其如火如荼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记事儿了。母亲后来又生了我的小妹,我记得她还在襁褓时,父亲出差,说是去上海“外调”,家里便只有奶奶、我,以及母亲和抱在怀里的小妹妹。有一天夜里,四个人都没有上炕睡觉,一家人挤在一只矮矮的长板凳上,坐在土炕对面的窗户底下。我家住的是临街的房子,据说当时外面在打枪,应该是害怕流弹钻进窗户,所以只好蹲在窗下。
记不清是不是当晚,母亲领着我们到后街的同事家里避难。那同事家好像已经挤满了人,屋子里点了一只很亮的灯。这家的女主人在墙角一个柜子上铺了些被褥,把我和奶奶安顿下来。柜子不大,我躺在上面很舒服,奶奶侧身躺在我身边,好像一面屏障,我立刻有了安全感。不久,这家的男主人便拎了根锹把,同别人家的男人一起,到街口放哨去了。
天亮了以后,母亲带我们回家。母亲抱着我的小妹妹,身上背了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走在前面。奶奶是个小脚,走不快,拉着我的手,一步一颤地跟在后边。也许是天色尚早,街上没有别的行人,四下里静悄悄的。母亲显然心有余悸,一直不停地回头,催着我和奶奶快点走。
我记不清那会儿是不是有太阳,只是觉得身上有些凉意。我记不清那条巷子里的树是不是有绿色,但母亲肩上背的那只黑色的皮包,却定格在我脑海深处。我想,那个包里肯定是塞满了贵重的细软之类的物品。的确,人在危难时刻,总会有些最为重要的东西,是不舍不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