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少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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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田慈的钢管

达妤和宫田慈相识于高中之前,此前达妤有过一个朋友,是在小学时,叫白久银,后来久银辍学了,朋友这个职位便一直空缺到和宫田慈相识。

那天算是一个独特的日子,他们都入了高中,要乘同一辆车去。入高中是达妤人生重要的一个点,似越过这点便入了龙门,到了新的天地。

山中清冷,路上有霜,草木已枯,九月的北方有些深秋前的肃杀。达妤落座时看到了宫田,对方脸色红通,不是那种通透的红晕,而是一种渗透在血液里的红色。她捂着一个红色头巾,达妤以为她是去赶集的妇人。她又比妇人不同,眉眼里充斥着倔强。

不问便罢,一问令达妤惭愧。宫田慈是和她入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级、同一个宿舍。“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一聚两人似乎缘分不浅,如此,两人多了很多亲近,有了亲近,她们滔滔不绝地谈起来。二人少说的话在此时此地都说了出来。

高中于她们而言最大的感受是孤独,远离了家乡,结识一大群陌生人,如一块热石被投入了冷海。深言中学的同学成绩上都是佼佼者。因此,除了孤独,达妤还添上了自卑。

宫田慈即使到了深言中学,仍然名列前茅。她的眼睛里绝无自卑,她的言语之间,对自己拥有的所有都感到自豪,但她并无炫耀的意思。

宿舍如马蜂窝,一下课,同学便入窝一样,进入自己居住的地方。

因为下雨,半干的衣服只有挂在床头,大家纷纷准备入睡。

半夜时分,突然有人大叫。

谁眼瞎啊,把衣服挂在床头。

原来是下铺刚回来的余尚。

达妤知道,衣服半干,并无滴水,而且宿舍其余人,上铺的衣服必须挂在床头,又不可能将衣服挂满天花板。走廊没地方挂衣服,大家都很崩溃。

睡眼朦胧中,达妤起身,将衣服收好。期间,还听到对方骂骂咧咧。

早已醒来的宫田慈突然按着床跳到地面,双手握在胳膊里,又掏出来,用手把周围的床铺指了一圈,用和余尚同样大的嗓门呼到:

你看看这个宿舍谁的衣服不是挂在床头。

其余要休息的人,就连已经躺进被窝的人也起来,和没躺下去的同学一样齐刷刷将目光投过来,等着观看一场好戏。

余尚显然不服气,关你什么事?神经病!

咬牙切齿地骂出这些话,余尚顺便补了一个白眼。那白眼彻底激怒了宫田慈。

而达妤也胆怯地望着宫田慈,想让她就此收手,再说宫田慈明明不是那种能和别人争个你长我短的人。

没想到宫田慈走上前去,盯着余尚。

她的双眼似乎要射出子弹的火枪。

余尚也昂着头,问宫田慈想干什么。宫田慈并不回答,只是顶顶地看着她。直看到余尚说了句要去上厕所。

宿舍其余人收了目光,觉得索然无味,就睡去了。

后来,达妤问宫田慈,你怎么敢去瞪她。

宫田慈说,余尚就是那种欺软怕硬的货。我瞪她叫她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任她欺负。

那要是,瞪了不管用呢?

宫田慈撸了撸袖管,举起胳膊上一只关节粗大的拳头。

那我就给她两下子。

达妤觉得宫田慈那个样子实在是酷极,像只燃烧的火炬。

不过,她还是希望不要看到宫田慈动手,那样,以深言中学的管理条例,是要开除的。而且女生打架,在班级里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万一打了架,在其他男生心里,这个女生铁定会被冠上“悍妇”的名声,她得背着这个外号到毕业。

宫田慈说她知道,但她也不会白白给别人欺负。

深言中学的确有这样的传统,男生都可以欺负女生,而女生不得反手,最坏就是哭着跑去告诉老师。

女生和女生打架,已经为大家不齿,女生和男生酣战,那铁定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或智商不足。倘若,那个男生先动手打了女生,女生如果哭着去了,他们觉得这属于一种正常反应。如果女生敢回击,连老师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被叫去批评的时候,老师会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可动手打一个男生,这像什么话。

由此一来,女生动手还击的耻辱大于吊着眼泪默默忍受。后者使人同情,前者让人不齿。

有着这样的“良好”传统,宫田慈拎钢管袭击常洲就成了学校“千古流传”的“佳话”。

宫田慈也因此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常洲是深言中学的骄傲,老师们指望他拿各种奥林匹克奖项,同学们指望他带领全班同学拿篮球冠军……他只有一个不良爱好,极喜欢欺负自己看不顺眼的女同学。

他看不顺眼,当然也会导致其他人看不顺眼。

宫田慈莫名其妙就成了不顺眼的对象。据说是因为她那张高原红的脸蛋,也有人说因为余尚是常州的女朋友,有人综合两者,说因为宫田当众羞辱余尚,所以常州看不惯她的红脸蛋。

不止一次,常洲带着一群人取笑宫田慈。宫田慈都是一笑而过,她以为自己的脸最是完美,她也一直认为论相貌,其他女生也不及她。而这些是不会因为常州的取笑就有所减损的。

事实并非这样顺风顺水,宫田慈得罪常州的女朋友——余尚,这件事就得从长计议了。

整整半学期,达妤都在为宫田慈感到提心吊胆。

她买一些小零食讨好常州,常州就在达妤的前排。她每次把零食塞在常州书桌里。万一他欺负起宫田慈,看在这一层薄面上,说不定下手也可以不那么狠。

达妤得知常州在打群架时,下手狠毒。常常捡要命的地方打。给常州打过一次的对手,不会在他面前出现第二次。

达妤真希望常州失忆,最好忘记宫田慈那次对付余尚的事,或者,做什么叫他们分手,常州就不会再准备报复宫田慈了。

达妤没有成功。

常州在宫田慈坐座位的时候,突然抽走了她的凳子。宫田慈掉在地上,磕了眼角。

她立起来丹顶鹤似的看着背后的常州。

常州无所谓的样子摆弄笔头,故意一副地痞流氓一样的神色。

是你干的?!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常州伸长了耳朵。

宫田慈等了一分钟,收好凳子,默默坐下去。常州和身后那群男生哈哈大笑。他们拍着桌子,样子十分得意。

达妤看到宫田慈毫无声响地坐着,和平日里的反应极不符合。

转到前面,她看到宫田慈眼眶里憋着一圈泪花,还没有掉落下来。

知道达妤过来,宫田慈仰视天花板,再低下头时,达妤发现,她的眼泪被收回去了。

记得,宫田慈说过,她没有哭的习惯,纵使再痛苦,理智控制不了眼泪,她也会憋回去。女人,不该总是流眼,就像男人不该总是下跪一样。

达妤知道,宫田慈今天情绪很不正常。像常州这样故意给其他女孩子气受已经是常态,可对于宫田慈,给男孩子这样欺负,平生却是头一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宫田慈坐空摔坏了腰。走路不能快步走,像两腿中间夹着乒乓球一般小心翼翼,走路还遭其他同学耻笑。

达妤说,要不要告诉老师,老师一定会处理他的。宫田慈找了一些红色药水往背上涂,她低着头很认真,一边说没事。达妤看到宫田慈又仰起头来,她猜想刚才宫田痛得眼泪肯定出来了。

宫田慈是那种不易改变决定的人,她决定了的事,板上钉钉,不管任何理由她都不会改变。

就像她决定要把英语从九十分补到一百二十分,这三十分在别人看来就是楚河汉界一样难以逾越,但是当她开学对达妤这么说时,期末她的成绩单上就会写着鲜红的一百二十五分。

常州发成绩单时,仰着脑袋看了一眼单子,又低头看了一眼宫田。宫田也抬头和他对视。宫田慈的眼睛里藏着一团冰一样,她的表情里没有任何得意。常州将成绩单拎起来,又松开手,结果这写着高分的成绩单就落在泥泞的地面。

宫田慈怒目圆睁,瞪着常州。

常州在这种眼神的威视下,似乎有所妥协,那涣散的眼球聚了聚光泽。弯腰拾起卷子,卷子的背面已经字迹模糊,他忘了地面刚刚撒过水。真不幸。

要是让宫田慈给老师打报告可就不好了。

常州说,不好意思哈,不小心的,不小心的。

宫田慈没有接卷子。常州把卷子拍在桌子上一溜烟就跑了。

自从发了卷子那次,常州逐渐有了放弃替女朋友报仇的念头。他在宫田慈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是那样冰冷,眼睛像蛇。绝无妥协或者祈求的表情。这种眼睛看了,让人只有敬畏,一种出于隔膜的敬畏。

他觉得他永远不能了解宫田慈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睛。

可是,一切都像是铺垫,所有有心之过为最后的无心之过做了铺垫。

天下着微微细雨,空气多了一种迷蒙。小雨如微尘一样飘荡在干燥的空气中,潮湿一点点晕染着干燥,使其柔软,使其湿润,终至混沌。

宫田穿着达妤送她的那件姐妹装,白色的T恤,和达妤的一样,胸前有几朵粉色花朵,云一样流动着,用丝线绣上的,因此显得十分不同。这是宫田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宫田慈今天的心情并不好,她说讨厌雨天。下雨她的心情就不会好。

下课后,几个同学便开始玩耍,气氛有些热闹。在一阵哄闹中,达妤突然捂着嘴指着宫田慈,她那件白色衣服后背泼了厚厚一层黑色。

宫田歪着脖子拉衣服看。她脖子的部位的皮肤像后抽去。

那是后桌的墨水,黑色墨水将近半瓶都倒在了

这件衣服上。

“啊!”

宫田慈捏着那一快沾上墨水的衣角发出尖叫。她的尖叫好像这墨汁是她身上出来的血。

在她身后的常州被叫声吓得张开了嘴,吞了鱼丸似的望着还在尖叫的宫田慈。他并没有泼墨,墨水瓶打开一直放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打下去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泼在了前排宫田慈的白色衣服上面……

宫田的尖叫持续到她抽出钢管,持续到这支钢管落在常州的脑袋。

持续到常州从座位上倒下去。

从始至终,常州都忘了招架。或许是常洲这次反应慢了半拍,或许是宫田慈的速度太快了些,也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

直到老师赶过来。宫田才坐下去,她的眼泪正从眼眶的一角试图出走。

宫田慈一仰头,它们纷纷滚回了眼眶。

深言中学女学生打晕男学生的事一时轰动全校。六十岁的校委书记震惊了。他说执教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说有女孩子带着钢管打男孩子,闻所未闻。

班主任努力解释这只是一次意外,反倒被书记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达妤被叫去做了证明。她说,宫田慈的钢管不是携带凶器,而是她的桌子腿断了,她要拿这根管子绑在上面,支着桌子。

那为什么拿来打人?不是凶器是什么?

书记拍着桌子怒发冲冠,似乎达妤就是那根钢管的主人。

为了帮宫田慈开脱,达妤一晚上躲在教室未归宿舍,将桌子腿锯断。

教室空无一人的时候,达妤感到十分恐怖。贴了窗花的纸在轻轻随风闪动。

达妤从书包里掏出尺长的锯子开始前后拉动,教室里仿佛有几个锯子同时拉动。嗤嗤啦啦地前前后后响。

她还逼着宫田慈说谎,宫田慈起初倔强,达妤对她说,如果宫田慈辍学了,常洲以后肯定要欺负死达妤,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宫田慈辍学了,达妤买到的所有姐妹装都没有人和她一起穿。周末也不会再有谁陪她去有城西的断桥。

宫田慈辍学了,以后没有办法读大学,家里要为了宫田寻找新的学校跑多少关系,出多少钱?说着说着达妤就哭起来,她颤抖着说,都是我,晾一条裤子,害你辍学。我会难过一辈子……

宫田终于肯承认钢管是用来支桌子,用钢管打人也是情急失手。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处理结果是宫田当着全校的同学向常洲道歉,头上顶着白色绷带的常洲也接受了这道歉。他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主动道歉的那个人,始终低着头看地面。

从这以后,常洲不再“看谁谁不顺眼”。

自那以后,常洲欺负女学生的不良嗜好不治而愈。

达妤说,宫田,你好帅。宫田慈眯着眼看黄昏的阳光,她说,我们做好朋友吧!

黄昏的阳光照着宫田慈的皮肤,她的红色沉淀在皮肤深处下去,那是一种无法被光穿透的红,如同她的自信和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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