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撇着八字脚，朝着店的方向使劲跑着，晚班打卡的10:55分，现在是十点50分，刚出地铁口。从地铁口到店里距离一二百米，时间其实是够得，但她仍然一路小跑着，生怕迟到。其实每个月是有三次迟到机会的，她还从没迟到过呢。
她跑过会展中心的广场，大大的屏幕上正在介绍哪个国际酒店的配置，一袭红裙的舞者和她的舞伴迈着轻盈的舞步在金色大厅里绽放生命的活力，屏幕里的高雅与屏幕下的鲜活平淡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是脚尖踩在半空，一个是脚心实实在在的踩着地面。
刚刚在地铁里，她跟她的孩子说着话，隐隐约约听见孩子说，下次给你买个眉粉，上次见你画的眉毛太细了。她开始絮絮叨叨，讲起她的小同事，吧台的姑娘们化妆，买的什么多少钱，口红等等。你眉毛只有一半，给你纹个眉吧。那个太贵了，一千多呢！
过了一会，有座位了，她过去坐下，孩子站在她身边。她仰着脸和孩子说着话。看到她一脸笑容，眼睛小小的，一笑挤成两条缝，眼角的纹路像画者随意画上去的小猫的胡须，眉毛淡淡的，只有一半，像两条趴着的毛毛虫。
那一脸笑容，那一双笑眼，像极了七岁孩童的眼。满足，开心和快乐。
她，已经57岁了，大约是在37岁47岁的时候，她的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嚷着要去新疆拾棉花，，孩子们不听话的说，“你再这一样，我就去新疆拾棉花！”和丈夫吵架时，说“xxx，在家里这么累死累活的，我要去新疆拾棉花挣钱去！”给自己的老母亲诉苦学着邻里林外的是非常短时，不痛快了也会说，“我要去新疆拾棉花，给他们扔在家里自己试试。”
直到她的孩子们长大，一个一个的离开她，离开老家散在了东南西北，她仍然守着她的一片地一间房。老房子是土砖结合，将近三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已老态龙钟，一场暴雨半堵墙垮了，对面盖了新房子。
仍然是她守着空荡荡的新楼房，孩子们只有春节才会回来待几天，最小的孩子上大学寒暑假还能多几天，然而，假期没开始她开始絮絮叨叨，票定在几号回来啊，回来几天又不耐烦了，孩子在家，她要一日三餐按时做着，不像自己一个人，两餐或者三餐，凑活也行，一次做几顿热饭吃也行，孩子在，要弄菜要弄饭，几天的兴致，孩子也烦，她自己也烦。骂骂咧咧的，赶紧回学校去，把我能木乱死，你回来我还得伺候你，什么也做不了。
她说的做什么就是干活儿。除去地里果树的除草施肥剪枝，冬季忙闲的时候，就是去削毛桃片，检毛桃。果汁儿黏着手，冬风一吹，手就皲裂。一天百儿八十的，她的挣钱路子。她是个瘦瘦的小老太，走路风风火火，年纪轻的时候像个汉子，她的老母亲就曾说，家里地里都能干。就是吃了不识字没文化的亏，没办法去外头闯荡。
春节前后，孩子们回来总是嚷嚷冷啊冷啊，她就是不理解，穿那么薄，不冷才怪。十斤的棉花被子孩子们嚷着沉死了，盖薄的又太冷。后来在城市里住惯了下有空调东有暖气的房子后，老母亲过世百日，她回去老家，呆了一晚上，回来跟孩子说，家里冷得很。难怪你们回去都说冷得很冷得很，就是冷得很~~
终于在56岁时，她去了新疆，虽然不是去拾棉花。呆了大半年后，秋末初冬的时节回到古城，回到她的老家里，2个月都待不下去，要来西安城里找工作。检毛桃和削毛桃片的百儿八十对她没有吸引力了，太累，而且每天工作时间太长，伤手。
城市人向往着去乡村度假，有一个院子一块地，乡村人却一波一波涌向城市，像血管一样流向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她浑然不觉的加入其中。
她能做的就是餐馆和保洁或者环卫。在古城打工十多年的丈夫知道环卫工资低还很累，负责的路段，早晨四点起来清扫，中间休息时间短，要不断的走着转，公家站牌和路段上有垃圾随时清扫，特别累，工资待遇也很低，不想让她去。
可是除了环卫，别的地方招工，她的年龄都超了。后来百般周折，谎称没带身份证原件，找孩子把复印件处理一下，改小了年龄去了一家连锁快餐店，就是她现在所在的这个店。
洗碗工。快餐店所在的地段好，地铁边，会展中心旁边，总有展会，客流大，因而有展会时，一天三五百个碗也是常事，高峰期时，每个碗洗两次，左边洗洁精池子刷油，右边清水冲洗，一直站在水池边，也是个体力活儿，着实不轻松，一天下来腰疼，一来是不习惯，二来是确实累。起初，她还不戴手套，怕手套滑打了碗盘，后来孩子跟她说要戴手套，不然洗洁精长期泡手不行。后来换工可以在大厅里收拾完盘清扫卫生。一个月四天假，工资两千多，提供食宿，总体来说她还是很满意。
虽然她认为新换来的店长对她有意见，处处为难她，总是说之前那个经理小姑娘人比较好。孩子劝慰她，人和人也有眼缘，就是有些人，开始见就互相不顺眼。提醒她注意说话。嗓门大的她，习惯在低头这边向低头那边喊人，打招呼聊天，在城市里显然大声说话成了让人不舒服，然而她改不掉，或者说意识不到，生硬的顶回去，我就这么大嗓门么。丈夫说她，让她改改性子，毕竟是出来在人家这里上班，不像在老家，在地里干活儿。说话不能那么硬气，外面干活儿，就要受气，要忍着。那么硬气和店长经理有矛盾，就待不长久。她不出声，气鼓鼓不服气的坐在一边。末了，嘴里骂骂咧咧的一句，不干了我就回家去！
她也有好人缘的朋友，楼下这个路段的环卫大姐。店里取货送货会有一些纸箱子的垃圾，每次她拿下来都会给这个环卫大姐，一个月光卖纸箱子的零钱也有一二百。环卫大姐给她介绍，哪哪哪有个很好的医生，什么药腰酸背痛吃了很管用。这个环卫大姐和她的丈夫在西安打工十年了，儿子开的理发店，已经在西安城里买了房，媳妇照顾孩子。她拿着环卫大姐给她写的字条，上面有药名，去买药，导购介绍的药九十多拿给她看是不是，她说不是，一起陪她过去，是个九块多的药。
每天换班和休息的时候，去附近逛逛也是舒心的。有时候丈夫空闲了会骑着电动车过来看她，遇到人家搞什么活动，让丈夫先查，医生说多吃胡萝卜，缺维生素，旁边的人告诉她人家是专家。有时候，也会去公园里转转，她不感兴趣，总觉得没意思，但还是会去走走。
偶尔，也会画画眉毛，对着镜子左照又看。休假的时候，会去孩子那边。照例又是吵吵嚷嚷。孩子忙碌，对着电脑啪啦啪啦地铁快，出口多，拐来拐去，她脑子晕，自己一个人从来不坐。还有因为贵，一样过去3.6，来回一次7块。没几次公交卡就没钱了。每次去都坐公交车，摇摇晃晃有时候一小时，有时候遇到下班高峰堵车，将近两小时才能到孩子家。
今天没有按预计的时间出发，孩子瞅着坐公交肯定迟到，就说坐地铁送她过来。跟她讲，如何辨识方向，不要只顾跟人走错了方向，教她认识“南”“北”，经历北大街倒车转的晕乎乎的小老太完全没兴趣，不学不学，我自己不会坐地铁的。我自己坐车，就走早一点的，公交车不到车，我也不迷路，我认识。这地下我不认识，头疼。
她一边说着没关系，每个人每月有三次迟到的机会呢，迟几分没事，不然晚上晚走一会儿，一边不断的问着孩子，几点了。
10点14分进地铁，15分上车，下车45分，楼梯走上走下出了出口48分，孩子说不然你先跑两步，去打卡，东西我给你后面送来。
女孩体弱，二十几岁的身体还不如母亲的体质好，不像母亲一开口，精气神儿十足。
望着迈着八字脚，小跑着努力不迟到的小老太，阳光打在她的的脸上，袋子跟着一跳一跳，跑两步走两步歇一下，又着急又开始跑的画面，像极了自己幼年时上学要迟到捂着书包一路奔跑的模样。女孩在后面一边喘气一边微笑，亦如多年前母亲站在大路上目送，微笑。时光啊时光，你走慢点。好让这位小老太不要迟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