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宇宙存在吗?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信的。
我还亲眼见过。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开始给我讲关于平行世界的故事。
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在离海边不远的一个游泳池上班。他的工作是每天给来游泳的客人准备饮料和小食,并帮忙出售一些杂货。
早上五点半,他就早早来到了泳池,扑腾上两公里,然后冲个澡,才开始一天的工作。晚上他要九点钟才能回到家,一天十四个小时,一周七天,都是如此。
在游泳池的小卖部,搬运成箱的饮料,烤面包片,制作各种三明治,以及熬煮浓香的咖啡,就是父亲每天工作的全部内容。多年以后,父亲总是常常提起那段时光。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了。咸咸的海风,浓香的咖啡,在空气中交织,再与小卖部出售的进口香烟混合着进入鼻腔,滑入肺叶的深处,百转千回,沁人心脾。
大海,咖啡,香烟,永远是父亲生命中挚爱的三样东西。
而对我来说,那段时光并没有那么快乐。
每晚父亲到家以后,我已经都躺在床上了。除了周六和母亲一起去游泳池陪他,我和父亲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然而,那个年纪的我,并不会因此感到苦恼。六岁的小脑袋,还不能想象一个另外的宇宙,一个可以和父亲常常呆在一起的美好世界。
但我真的很想念他。
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建议我每天早上跟父亲一起到游泳池去游个泳,然后再坐车去学校。
至今我已经想不起来在泳池游泳的那些细节了。但是,跟着父亲去泳池路上的那段车程,我却历历在目。
早上天还没有亮,父亲就驾着他那辆银色帕杰罗405带我上路了。窗户摇下来,外面的风呼呼的吹过,父亲手里的香烟一明一暗的闪的。他开始给我讲平行世界的故事,一个与眼前的世界一模一样的,并同时发生的异度空间:一样的路,一样的红绿灯,父亲嘴角叼着一样的香烟。
但是,平行世界里有一样东西是不一样的。而这个细节,在每天早上父亲的故事里,都以不同的版本出现。
比如,他会说,在那个平行世界里,咱俩也在这个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只是,我们并不是坐在银色的帕杰罗里,而是骑着一只飞龙。又比如,他会说,平行世界里,你身体上长了两个鳃,可以在水里像鱼一样自由地呼吸。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换了新的工作。他再也不需要早出晚归了,回到家还能跟我们一起晚餐,一起看新闻。
二十二岁那年,我从家里搬了出来。每周,我还是会至少去看望父母两次。我们坐在一起吃晚餐,看新闻。周六,我还会跟父亲一起去他曾经工作的游泳池游上两圈。
父亲在我四十三岁的时候被诊断出了癌症——舌癌晚期。将近五十年的烟史终于还是产生了作用。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尽管跟父亲在一起时我俩从来不讨论这件事,但我俩都心知肚明,他马上就要离我而去了。
每周一,我会带父亲去理疗。我俩坐在接待室,等待那个操着伦敦口音的理疗师。这个时候,父亲还会常常提起平行世界,一个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世界,一个唯独只有一样细节不同的世界。有时,那个世界中的小狗都会说话,或者人们都会读心术,或者天空都是紫色的,一朵朵奶白的云彩飘过,像一朵朵棉花糖,让你真想伸手把它抓来放到嘴里。
在理疗结束的时候,伦敦腔理疗师还会教我一些护理知识,比如怎样搀扶父亲走路,怎样应对他失去重心跌倒这种紧急情况。
在回家的路上,当我们经过和平路拐角处的时候,父亲总会停下来。他指着新开的咖啡馆,问我:“闻见了吗?”那是一种能触发全身细胞的浓烈香气。
“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这绝对是城里最好的咖啡了”,他说。
这时的父亲,已经不能吞咽下任何食物或者液体,而只能依靠一根直插胃里的透明导管,直接把流食送入体内。
一个周一的下午,我带父亲做完理疗,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和平路拐角的咖啡馆前,父亲停下了脚步。这一次,他并不像往常那样赞扬咖啡的气味,而是提议进去喝两杯。“爸……”,我很诧异,犹豫不觉,“你喝不了东西啊?”
父亲的肿瘤已经把整个食道都堵住了,他是根本喝不了咖啡的。父亲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没事,你可以喝嘛。”
我俩进去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一个长相美丽的女服务生过来点餐,我要了拿铁和冰水。服务生问父亲要点什么,他说来杯双份浓缩吧。我僵直了身体,诧异地望着他。他耸耸肩,诡异地对我笑了笑。女服务生应该察觉到父亲面露愧疚,于是对我抛来疑惑的眼神。我不知要说什么,于是又点了份燕麦饼干。
我俩都坐着,沉默不语。我真想问父亲,明知不能喝,为啥还要点呢?难道是因为服务生长得漂亮吗?不过我没有开口。父亲把兜里的香烟和打火机从一个玻璃烟盒中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我俩继续等待。
不一会儿,服务生端来了我们的餐点——拿铁,冰水和饼干放在我跟前,双份浓缩放在父亲跟前。拿铁的蒸汽异香扑鼻,我真有点迫不及待想喝一口。
但在父亲面前,我没有忍心这么做,这太残忍了。
于是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袅袅升起的蒸汽发呆。
余光中,我发现,父亲麻利地端起了那杯双份浓缩,一饮而尽。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诊断书下达的时候,我和母亲都看到医生摆在我们面前的X光片。父亲喉咙里的肿瘤,已经结结实实地堵住了食道,简直就像香草雪糕筒上的雪糕球。医生说,父亲已经不可能正常进食了。
而眼前的一切,温暖的咖啡馆,飘香四溢的拿铁,以及坐在旁边,刚刚咽下一杯双份浓缩,正在朝我微笑的父亲。在那一刹那,我想,难道我们真的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吗?
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关于平行宇宙的故事,也许就在今天,宇宙的天眼突然打开了吧。也许,一股神秘的力量把我俩都吸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世界,一个只有一样东西不同的世界:在这里,眼前是个健康快乐的父亲,一个尽情享用美食和咖啡的父亲,而不是那个只有几个月就要死去的父亲。
也许……
也许……
滚烫的咖啡,顺着气管,统统灌进了父亲的肺叶中。
他双手捂住了脖子,痛苦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汩汩的声音,好像一个溺水者在慌乱中求生。我听见了滚烫的咖啡在他肺里翻腾。
旁边的顾客闻讯赶来,问父亲是否需要帮助。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个美好的平行世界,在一瞬间坍塌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又掉回到了那个糟糕的世界里。
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那杯上好的意大利双份浓缩咖啡,从父亲的喉咙一股脑儿地倾泻而出。
当一切都消停下来后,他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咫尺之外,是一滩混着痰和咖啡的呕吐物。父亲抽出一支香烟,点着了,若无其事地吞吐着,完全无视旁人投来的异样眼神。
他对我笑了笑,说:“怎么样?我就说嘛,全城最好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