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几句一骂,后生男子顿时住了手,拦架的人也四散开,大家都尴尴尬尬站在一起。后生舔着脸,走到妇人旁,道:“三娘莫气,我也是跟李二哥兄弟间玩玩,并不是真要动手。”那瘦削脸男子仍是阴沉着脸,也道:“三娘,是我心急了。我也是看这小鼈龙混没一点大小规矩,教训他几句,免得他出去得罪朋友,坏了我们川江水路好汉名声!”后生听他这般说,涨红脸待要反驳时,见那妇人瞪了他一眼,只能将话憋回肚子里,气狠狠到灶旁又舀了一碗粥,大口咽着,好似要把气咽回肚子里。
“二哥,你是川江老人了,”那妇人道:“自我接掌这川江水路码头以来,亏得你扶持,平常行事时也老成的很,又何必跟小鼈龙置气?他虽年轻,跟我的日子也短,但一向也为大家伙做了不少事,对兄弟们也恭敬,是条义气汉子,就一两句得罪了你时,你做哥哥的,多担待点就是。”瘦削脸男子听了这话,脸色虽仍不虞,还是咽着气道:“三娘说的是,是我的不对了!”
妇人微微一笑,四面扫了庙里几人一眼,声音又大了些,道:“咋们川江水路千里,码头上百,上千名兄弟,哪一个都是苦哈哈出身,不是码头扛活就是江路上拉纤,船夫水手、撑桨放缆,水里泡着、日里晒着,做些苦役活儿,为人轻贱如泥水一般。”她声音稍沙哑,却带着几分肃穆,停顿一会,又道:“世上本来苦人居多,这且也不说他了。但咋们苦里寻条活路,要紧的一条便是兄弟们团在一起,讲些义气,合力从哪些地方恶霸劣绅口里抢食,大家伙一起将就出一条活路来!”
“三娘说的是,”竹榻上汉子又咳嗽几声,挣扎着半坐起来,道:“我们几个,是三娘身边顶亲近的,自当义气相交,齐心合力扶了三娘,掌着这川江水陆码头,为这川江上千名兄弟寻条活路来!”三娘回头,看着汉子温婉笑道:“十三哥,你伤重,只好好歇着便是,又何必起身?”那汉子向她微一颔首,勉强笑笑,又闭眼假寐,不再说话。
吃粥后生听了这一番话后,放下粥碗,走到瘦削脸汉子前,剪拂了道:“二哥,适才是我无大无小,对不起你了!二哥大人大量,看在兄弟义气份上,饶我这一回呗;若还有气,愿打愿骂,做兄弟的任你施为!”瘦削脸汉子也红了脸,道:“也是当哥哥的不对,一时心窄了,兄弟你切莫放在心上。”赶忙扶起后生。
妇人见他们兄弟和好,笑道:“口角拌几句倒也没什么,过后还兄弟同心,才是讲义气的好汉子。”又转身,突然道:“文雀儿,你过来。”文雀儿一愕,走到妇人身边,她却心思灵巧,忙认错道:“三娘,是雀儿错了,不该与二哥和小鼈龙哥哥玩笑,惹他们闹起来。”
妇人微笑道:“你有什么错?雀儿,你这一月,潜入那王家宅中,想是也受了不少苦罢?”文雀儿忙到:“哪里受苦了,王家好吃好喝,雀儿倒享福了呢。只是他家规矩大、管得严,我这一月连王家老爷夫人面都没见过几回,那物事消息也没打听丝毫,还望三娘赎罪!”妇人仍是温婉笑着,道:“那也没什么。那物事攒在状元郎手里,也不是这一时半会能打听来得。何况我们要那物事也是没用,只是帮朋友忙罢了。不过,”看定了文雀儿,眼神亲切,道:“我执掌这川江水路以来,一向讲究个赏罚公平,你为大家伙做事受累,那是有功,自然要赏,我哪里还有些上好锦缎,你明日便取了做些衣服罢!”文雀儿欢喜,也不推辞,道:“谢谢三娘!”
“莫急着谢,”妇人又道:“你挑拨二哥和小鼈龙争闹,险些坏了义气,那是要罚的。规矩如此,莫怪我狠心——”手里突然多了条手帕,往文雀儿脸上一扬,就见两道红粉,蛇一般钻入文雀儿鼻孔。文雀儿惊呼一声,突然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四肢抽搐,脸上表情痛苦之极,冷汗淋漓,双眼泛白,像是要死过去一般。口中呵呵有声,似乎在说:“三娘饶命……”
旁边数人想是都见得多了,脸上虽有不忍,却都沉默无语。瘦削脸汉子看着文雀儿实在痛苦,想帮她求饶几句时,就见妇人冷着脸,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黑衣后生小鼈龙确实忍不住,跑将过来,扶起文雀儿,看她一团身躯颤抖得厉害,且越缩越小,并面孔都紧缩起来,眼神白多黑少,又探鼻息,出多入少,他抬起头,向妇人苦求道:“三娘,错都在我,你饶了雀儿罢……要不,你罚我,要死要活我受着便是,雀儿终究姑娘身子,受不得这折磨……”
妇人冷哼一声道:“谁的错谁担着,家法如此,打不了商量!你就是见不得女人,这一会就心疼了……早晚死在女人手里!”后生见她别过脸不看,又向四面看着祈求寻助,看到那长相英挺妇人凤姑时,两眼直勾勾看定。凤姑叹口气,劝道:“这一会雀儿也是受够了,她想来也知道错了……三娘,你就饶她这一回吧。”
“哼,你倒是心软!”妇人轻叱一句,道:“也罢,看你和小鼈龙面子,先饶她一回。”手帕又是一扬,两道黑色粉末钻入文雀儿鼻翼,却也奇怪,瞬时间文雀儿身子便就放展,虽然仍是大口喘气,脸色却正常起来。又喘了几下,挣扎着从后生怀里爬起,跪在地下,向妇人道:“谢三娘饶命……雀儿再不敢了!”
妇人冷冷道:“要不了你的命,只是让你长长记性。江湖儿女,泥水里讨吃喝,也不用立贞节牌坊,你两腿松点,勾搭男人倒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挑拨兄弟义气,却是大忌,再要如此,就不要跟着我了,川江水路上也没有你的活路!”文雀儿只是连连磕头,说“再不敢了”,小鼈龙也帮她求情,妇人方缓过脸色,问她道:“你且起来,将这一月来在王家事仔细说来。”
小鼈龙扶着文雀儿起身,她站起后甩脱他双手,恭敬站于妇人一旁,将过去一月王家生活点滴周周祥祥说来。妇人只是沉声听着,她面孔长得着实惊异,半边好脸上低眉敛目,另半边脸上为伤疤牵累,眉毛只剩半截,眼帘半张,露住冷测测眼珠来,看的十分可怖。脸色平静如水,谁也瞧不出她是愁是喜。
“好个花三娘,”附身于赑屃之后的瘦子低语赞一声,道:“果然不愧是川江水陆码头总舵把子,行事利落、赏罚公平、心机沉着,着实一个女中豪杰。”胖子奇道:“这破庙里灯火暗的很,我们又只能偷窥几眼……我只见人影闪动,你倒能看出那个是花三娘来!”
瘦子“哼”一声道:“我‘贼眼狸猫’别的本事也不说了,论眼力之强,天下可没几个盖过我的。暗夜视物观人,如白日看花一般,绝无一个走眼的。”自夸几句,又向胖子一一指点庙中诸人。原来花三娘手下向有一凤二雀三龙四虎之说,庙里那半边好脸妇人自然是“半脸西施”花三娘本人了,她之外,英挺面目妇人是她手下第一干将,也无外号名姓,川中水路豪杰只知她自称凤姑。其他人等,那扫帚眉、麻子脸姑娘叫武雀儿,与文雀儿号称“文武雀儿”,一个风骚淫荡,两条腿夹服多少好汉,一个莽撞勇猛,别看是姑娘,腿脚功夫十分了得。黑衣后生姓吴,单名一个远字,川中江湖送个外号“小鼈龙”,是说他极是好色,但此人身轻如燕,言语行为又十分伶俐,是花三娘手下第一打听消息的地里鬼。
躺在竹榻上的是花三娘手下另一条龙,“出江龙”欧十三,别看他现在伤重,那是昨日被胡熊请来的杜十郎暗中用火器伤了;若明刀明枪对阵,他的武功,可称花三娘手底下第一,向年花三娘带着人与川西水贼争地盘时,他一条杆棒,打翻了二十多条悍贼,端得厉害。那被称为“二哥”的,叫“下山虎”徐二海,原本是川中水路独行悍匪,被上任川江水路舵把子收了,花三娘掌川江以来,他也死心塌地跟着,算得花三娘手下前几位的好手。还有个蹲在灯暗处的黑脸汉子,叫“黑风虎”郭勇,能举三四百斤石墩子,力气很是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