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直都在

午后,医院一角,窗柩不知何时早已积满灰尘,暗沉色的窗帘冷冷地将所有的光亮与暖意拒之门外。

  那是一个安静的角落,那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在那儿,老人斜坐在轮椅上,半闭着眼。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坐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不时微睁开眼,灰色的眼眸储满了经年的尘埃,木木然瞥了一眼灰暗而狭小的病房。偶尔有忙忙碌碌的护士踮着脚尖从身旁闪过,步履轻轻的,好似生怕打扰看似在小憩着的自己。老人长叹一声,那声音轻轻微微的,不为人察觉。

  许久,老人又静闭上眼,距上次儿子来已经快3个多月了。老人失神的

双眼呆呆地盯着窗帘,似乎目光想穿越窗外,然而,瞳仁里只剩了一片片的灰暗与薄凉。

  多少次,总是希望门口能出现熟悉的那些个身影。有的人是不会再来了,而有的人怕是已经忘了自己这个糟老头子的存在了吧。老人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很快又消失。

  老人清晰地记得,当年也是在这个医院,那时自己静静地趴在手术室门口,耳朵紧贴着门玻璃。满耳都是妻子惨痛的嚎叫声,和着从窗玻璃里头渗来的丝丝寒气。霎时间全身骤然冰冷,自己手在隐隐发抖,心扑通扑通似乎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许久,恍如是隔了一世的光阴,终于从玻璃那头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声,仿佛是来自天国的福音。那一刻,自己多想立刻穿越那层门,去抱抱去亲亲自己的亲骨肉。那一刻,自己至今仍旧记得清清楚楚,那时的喜悦如今还珍藏在心中最温柔的一隅。然而就在医生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一个急促的电话捆缚住了自己扑向病房的双腿。股市狂跌,一阵阵噩耗传来,一遍遍在脑子里回响。那时自己贪恋地朝里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瞧见,只是空洞洞的白色和刺眼的白光。但也只能怅惘地回头,带着满心无限的扼腕与无奈匆匆离开。至今,想起它,心里还是止不住的后悔与忧伤泛滥。

  哎。老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颤抖的手摩挲着,突然间碰着了硬硬的指环。指环划过掌心,有微微的疼痛。老人默默品味着反复咀嚼着疼痛,这么多年了,眼角早已没了泪,只剩了干涩的悲伤。这些年,自己早出晚归,把人生中所有宝贵的时光都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工作。清早出门,妻子总是早早地起床,变了法地做着各式精致的甜点,总是逼着自己多吃点再多吃点。当时的自己总是忽略了背后她久久伫立着张望的身影,总是留给妻子一个匆匆的漠然的背影。深夜回家,卧室的灯总是泛着温暖的橙黄色,影影绰绰中一个安安静静的身影默默地等着晚归的自己,然而身心俱疲的自己只是蒙头就睡,睡梦中依旧是一笔笔的交易漫天飞舞。

想到这儿,老人垂下了头,深灰色的眼默默盯着指环,突然鼻子又一酸,只是若干年后,眼角再也没了泪。记忆里的那天,自己出差在外,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开完会兀地发现好多妻子的未接来电,匆匆忙忙打回去,电话里儿子悲悲戚戚,颤抖的寥寥数语恍若晴天霹雳。瞬间错愕,呆立在原地,感觉周遭一切都化为虚无,独剩了肉身的躯壳,灵魂止不住在颤抖。一直过了好久,才感觉有隐隐的痛从心房传来,如毒药般迅速蔓延至全身,全身上下立刻有说不出的痛,说不出的伤悲。那天自己立刻搭坐了最快的航班,可是当自己赶到医院时,一切都太迟了。薄薄的白色床单此刻恍若厚厚的万仞城墙,将妻子永远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再也无法见了。

耳边,儿子戚戚说着车祸的经过,渐渐地,耳边的声音一点点的小下去,最后只看见儿子的嘴一张一合着。突然间,心一阵阵地发慌,呼吸也一点点紧促起来,猝然觉得全身乏力,木木然,颓然蹲下,背倚着妻子的病床,背后,一阵阵冰冷如潮水般涌来,凉得吓人。回到家,看着整洁的家还依旧残留着她的气息,暖暖的。自己在家里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无力地推开一扇扇门,恍惚间,她站在那儿,听见响声,回过头来,朝自己微微一笑。而当自己伸出颤抖的双手时,那个温婉的影子一时间不见了,消失在时空的虚无里。狠命地掐着自己的手,手中乌青的肿块无情地宣示着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然而却浑然不觉得疼。只是呆呆地站着,苦笑着,笑声里满是说不出的后悔与悲凉。

  蓦地,从回忆中醒过来,抬起眼,不知什么时候,护士悄悄地把窗帘拉开了。窗外的天空已是染成暮色的了,屋子里昏暗的灯光投射在灰色的窗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脸。歪斜的口舌,凸起的颧骨,还有模糊的轮廓里掩不住的孤独与失神。好久没有好好打量过自己了,自己的样子已经变得如此惊悚吓人,那边的她还认得自己这个鬼样子吗?前些年,突如其来的中风导致突然昏扑,醒来时自己的下半身已然麻木,失去了知觉。这么多年来,就一直呆在这病房里,坐在这轮椅上,孤独终老这个词跃上心头,蓦地苦笑,这大概就是我的结局吧。他不怪儿子,儿子工作忙,自己就不要再拖累孩子了,况且儿子这么做也是为自己好,毕竟医院有护士悉心全天照料。只是......哎!他滚动着轮椅,费力很大劲,用力地拉上窗帘。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年当爱未曾逝去时,自己不懂得珍惜,把自己淹没在忙忙碌碌的工作中,错以为这样的一生才充实才有意义,结果呢,到头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其实,人为什么而存在,不是光辉的成就,不是花不完的财富,而是爱,一份简简单单的爱,一份真真挚挚的爱。直到现在,自己才明白,然而所有的爱与温暖已经远远地逝去.......突然间,无限的凄凉冲上心头,不住地泛滥,没有爱,没有人在乎自己,自己只是肉身苟活着,心却早已老去,荒芜,死亡。

  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死了好了,不必整日如夜空中幽灵般孤独、寂寞、空虚、无依无附。想着想着,老人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清早,很早就醒来。环顾四周,安静得可怕,静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或许我本就是不存在的吧。无着的思绪开始飘飘忽忽,游离翻转。

突然,吱嘎一声,门开了,紧接着传来轻轻的细碎的脚步,老人继续半闭着眼,不回头。大概又是护士吧,儿子是不会来的了。老人感受到旁边有个人静静地站在自己一旁,默默地站着,老人依旧半闭着眼,不予理会。从旁边传来的温热气息一遍遍地在自己四周萦绕,和着熟悉的洗衣液的清香,不由得想起了她。大概过了好久,旁边的人依旧是静静地站着,老人一点点感受到了旁边人的呼吸,那么轻柔,如和煦的三月春风。是谁呢?老人慢慢地睁开眼,昏黑的室内,隐隐约约间大概是个20岁左右的小姑娘,不像是新来的护士。他瞅着她,枯老如陈年树皮的手无力地一挥,随后又静闭上眼。“你走吧。”然而小姑娘却挨着自己,慢慢蹲下。“老爷爷,我是一名大学生志愿者,我想问你为什么老是把自己封锁在黑屋子里呢,外面正是大好春光哩!”他不语,依旧闭着眼,只是摇摇头。“老爷爷,你说句话呗,我来陪你聊天!”老人依旧挥挥手,扭过头去。小姑娘也跟着转了一个方向。“老爷爷,跟我说说话,行吗?我们是真的关心你的!”“关心”二字若磐石般重重地敲击着老人的心,“这个世界上是没人会关心我的!”好些年没开口说话,声音沙哑恍若是一头野兽在低低地咆哮。旁边的小姑娘也吓了一跳,愣在那儿。半晌,突然小姑娘紧紧地抱住了老人,轻轻抚摸着拍打着老人的后背。一时间,老人感觉到后背一阵阵温暖袭来,暖意漫卷着,恍若回到了孩提时候,静静地躺在慈母的怀里,甜甜地安睡。住院这么多年以来,这是自己第一次被人轻轻地抱着,突然间早已干涸的眼眸间竟然有泪水夺眶而出,老人一任自己呜呜咽咽地哭着,悲悲切切地啜泣着。渐渐地,多年来早已冰凉的心一点点有了温度......

接过小姑娘递来的纸巾,默默地擦干泪水。望着小姑娘诚挚的笑脸,苍白枯瘦的脸不由得笑了。这笑,笑得极不自然,生疏的弧度,却不知道怎的面部肌肉就这样抽搐了一下。小姑娘站起身,轻轻拉开窗帘,老人习惯性地想要挥手阻止,下意识里却缩回了手,木木地看着小姑娘推开窗,一任小姑娘把自己轻轻推到窗边。一时间灼目的阳光刺得老人睁不开眼,老人用手捂住眼,双眼紧闭着。这时,老人感觉到初春的风柔柔地把自己揽入怀里,暖暖的阳光轻轻笼罩着自己。突然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惬意,朝气与活力。老人情不自禁仰起脸,伸直上半身,极力让自己离窗外的金辉更近一些,倥倥偬偬间自己好似在飞,沐浴着晨曦的微光,丈量着天空的长短。

慢慢地,老人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光明,一片灿烂,窗外的栀子花恨不得把浓郁的香搅得铺天盖地,黑色的小虫藏在花瓣里,轻盈的窗纱飘卷着,抖落白色的绵软。一时间,记忆里温柔可人的妻子,好像正站在窗口,张望自己出门离开的背影,小小的身躯包覆在窗纱里若隐若现。小时候的儿子也正蜷缩在窗口的沙发下,静静等待晚归的爸爸,晚风跟着树影婆娑,儿子的眼里似乎闪着颗星星。

老人不觉陷入了深思:记忆里的温暖原来一直都在,虽然错过了,不再了,但却真真切切体验过、铭记过。老人看着窗玻璃里的自己的影儿,是的,昔日的爱人零落了,昔日的友人走丢了,自己孤苦伶仃。玻璃窗里还有小姑娘的影,她又是谁,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对,是她用年轻真挚的心灵传递了温暖,是她唤醒了自己温暖的回忆,是她打开了自己尘封的心门,是她把自己从半生的困厄里解放出来,是她送来了阳光与栀子花.......或许昔日,曾忽略爱,错过爱,把自己封闭在灰暗的角落,在死寂的熬煎里咀嚼半生的苦果,在晦暗里渴求唯一的爱的光源,被绝望湮灭的一点希冀其实一直都在,生活还在继续,窗外的世界依旧明媚如初,人间的善意永远在蔓延,尽管半生寥落,与爱的人走散在了时光的岔路口,世界或许很大,属于我们的空间却很小,小没关系,只要能盛满来自人世间纯真的温暖就够了......

“侯老!陪我下盘棋!”

“侯老!这盆花要浇水了,来搭把手!”

“来啦,就你们事多!”

“侯老!又有小娃娃们来了!”

“知道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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