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月夜,我再次来到古歙八景之一的渔梁坝。天上,月形如钩;坝体上,月华如银;江面上,烟蒸纱绕。万籁俱寂,唯轻柔的练江水从坝上直泄而下,玉涛雪浪,拍打着坝下峥嵘的礁石。我一人坐在坝上,与这有“江南都江堰”之美誉的古坝为伴。一旁黝黑的紫阳山,如它曾培育出的理学宗师朱熹一样,冷峻而深邃地沉默着。
我听到的是水声,但我分明又听到了新安古道上匆匆的脚步声。一代又一代的徽商,背负行囊,踏着月色,带着“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无限悲壮,也满怀着“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豪情,舍家抛妻,前赴后继,直奔渔梁古埠,在这里吹起集结号,在这里扬起希望之帆,去铺展一幅幅五彩斑斓的人生画卷,去谱写“无徽不成镇”的神奇篇章。渔梁坝,是称雄商界三百年的徽商出征地,这里是他们告别家乡的最后印象,也踩下了他们回归故里的第一个脚印。衣锦还乡,或铩羽而归,渔梁坝都凝重而镇定地见证着。坝下的紫阳桥是古歙最高最宽的古桥,跨在徽州通往杭州的航道上,往来船只可以不落帆而穿行桥下。“龙船坞”一带最多时能停靠300余艘船只,樯桅如林,鼎盛一时,号称古新安通往杭州的第一水运码头。渔梁坝繁荣了一个城市,也成就了“徽商”这个历久而不衰的神话品牌。
我听到的是水声,但我分明又听到了女人的叹息声。渔梁古街的一家深宅大院内,存列着一张奇特的圆桌,它是由两张半圆的桌子合并而成。男主人外出时,厅堂中就只摆一张半圆的桌子,男客来访,便会避嫌而归。只有一家人团聚时,厅堂内才会出现一张完整的满圆桌子,桌子满圆了,人也圆满了。我不知月圆之夜,有多少徽州女人会伫立坝上,双目盈满秋水,期盼着归来的脚步声,期盼着家里能摆出一张圆满的桌子。渔梁坝的水淙淙而流,伴和着多少怨妇情女的呢喃梦呓,浸淫着多少天上人间的别离哀愁。我每游渔梁坝,除了惊叹古人巧夺天工的智慧和血汗外,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戚楚和沉郁。练江上游不远的桂花厅里曾一度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标榜了太多的富贵荣华,但苦心劝学的姐姐却削发为尼。棠樾牌坊群虽也树立起了无尽荣耀,但茹苦含辛的痴情孀居岁月更值得同情和哀伤。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难道她们真是这练江的柔弱之水,真是这天空的柔媚之月?而这水何以如此铿锵激昂,这月何以如此圣洁悲凉。君不见,满江碧,点点滴滴,尽是离人泪。
我听到的是水声,但我分明又听到了诗人的吟唱声。随风送来的玎珰声,如断金碎玉,这应该是长庆寺塔高铎的摆动声,隔空远送,如佛国仙山的天籁之音,缥缈而庄严,令人心驰神往,尘虑顿消。当年杜牧投宿于此,写下“南行步步远浮尘,更近青山昨夜邻。高铎数声秋撼玉,霁河千里晓横银”的不朽诗句。可惜当年十寺香火连绵不绝的盛况早已不存,唯这古塔虽历经近千年风雨沧桑,仍风姿卓绝,神韵万千。诗人的情感最是丰富而敏感的,当年黄仲则由浙至歙,忽遇大雨,将船泊在紫阳桥下避雨,猛想起当天竟是七夕,于是催发了《凤凰台上忆吹箫》这一多愁善感的千古名篇。“似有语声天半,翘首见,双袖齐招。九天咳唾,别泪同抛”,何等凄凉哀转,催人肠断。坝上不远就是太白问津处。歙人许宣平写道“静夜玩明月,闲时饮碧泉”,他不是赏月,而是玩月,怪不得写出“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李太白也要慕名前来寻访。我曾经想,如果当年李太白酒后逐月,失足而坠的不是在采石矶,而是在他写下“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等美好诗篇的练江碧波之中,那么今天的太白楼还会遭遇“曲高和寡”的尴尬吗?
我听到的是水声,但我真切地听到了现在徽州人的喝彩声。月色如缟,月光融融,月光下的渔梁坝恬静安详,端庄清幽。在坝上可以远眺太平桥上柔和的灯光。太平桥畔,是既保存了古朴风韵又焕发出青春魅力的徽州古城,其实我更喜欢她其中的一段——月城。如今的执政者,正以高瞻远瞩的胸怀和举重若轻的气魄,在徽商故里,为再创往昔的辉煌谱写新的壮丽篇章。古坝修好了,古城墙恢复了,城市越来越美,公园越来越多,环境越来越好,人们越来越富。现在的徽州人,少了叹息和埋怨,多了理解和赞美,少了高谈阔论,多了埋头苦干,他们没有辜负这片大好的河山啊。
我听到的是水声,但我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千年古坝足可名垂青史,而我一个如尘埃般的过客,此时正审思着由无数历史过客造就的这一伟大工程,追寻着一个个如雪泥鸿爪般的足迹。我感谢月光下的渔梁坝,它扣动了我的心弦,恣肆了我的思绪。古坝无语,月光无垠,我无眠。
(作者:凌朝晖 选自《黄山日报》 图/网络 侵权请联系删除 本文由黄山市作家协会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