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者 | ㈢ 夜游魂

作者:

虚无梦痕


夜里有雪,黑白不知。野里有影,人鬼不问。风里有声,哭笑不谈。天里有命,是非不顾。

这是一片没有生命的世界。他在莽荒的黑暗中孤单流浪。他走了很远,长途跋涉却不知疲倦,仿佛履行一道亘古存在的义务,又像是等待在过去某个遥远世界里,看潮起潮落、花开花败。

他走过尸横遍野的大地,那里尽是被人们遗忘的无名尘埃。他蹚过鲜血成流的海洋,那里尽是人们未曾见过的粉红绚烂。他渐渐抛却了一切,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存在,存在这万物绝灭之地。

“我是幽灵吗?”他不解地问。

不过,转瞬,他脸上的困惑便消失了。是了,这里不会有人回答自己的。这是一个无需困惑、无需追寻、无需回答、无需渴望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动摇这儿的心,也没有什么知道这儿的心。就算还有自己的存在,一切,也不过都那样吧……

他一个人在路上走啊走,终于来到了一片沙漠前。“到了。”他看着眼前灰白的世界问道:“就是这里吗?灵魂的沙漠,精神的荒原。”

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没有答案,他空落落的心已无力再为他解答,他空荡的躯壳也无力继续等待回复。

想当初,先是没有一点迹象,等到苗头产生,大家也只是一笑而过。终于,他们在沙漠里心甘情愿地沉溺,即使是死神也无力拯救。

Clannad 剧照(调色)

他遇见了一只小鸟。

那是一处灰白之地。整栋别墅外的铁丝网、大门前开放着纸花的花坛,记忆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完全在他眼中登场,出演着主角的戏码。

那只小鸟鸣叫一声。

他惊异地看过去。这里不该有生命啊,哪里来的小鸟?片刻后,他释然。原来那是一只金属小鸟,从沙漠深处飞来,在这座灰白的建筑里啼鸣,吸引着过路的行人,引领他们投入白骨楼群的怀抱,于是,别墅变得愈发伟岸。这样想来,在他之前应该还有人到过这个世界,那么现在——他们会在哪儿呢?

他绞尽脑汁地思考,却惊悚地发现自己的脑浆早已被榨干,人的思考之类,也早已与自己无关了。他看着那只小鸟,未曾料到小鸟会凄厉地一声鸣叫,以金属之躯凶猛地向他撞击而来。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金属的身影越来越大,冰冷的压迫越来越刺骨。他无法动弹,眼前闪过一幕幕连续的场景:自己被小鸟击昏后,又被它衔起,丢进白骨大楼,躯体无情地被化为大楼的一部分……

模糊……变黑……死寂……

没有存在,没有意义……

这是一座黑暗的世界,在众生死去之后,它孤独地从梦中醒来,而后惊愕地发现,除了一只行尸走肉般一刻不停地飞着的金属小鸟外,所有的存在都消失了。它只有在黑暗中观察着小鸟的一举一动,才能安慰自己的存在。

挥动僵硬的翅膀,歌唱齿轮转动的机械之歌,这是小鸟常做的事。

它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看透了里面的景象。灰烬在空中飘荡,大地上的一切也铺满了一层层灰白的粉末寿衣,恍若生命腐去的骨骼。

“这是我吗?”它自语。

小鸟扭头扫视一圈。

“它在看我?”

小鸟叫了,扑棱着翅膀,灰色的尘埃飞扬。

“小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齿轮转动的机械声变得急促起来,小鸟用它那一双弹珠做成的眼睛紧张地来回巡视,飞行的速度也遽然提高。灰色的尘埃仿佛苏醒过来,缓缓离开地面悬在半空,看上去如同灰白的雾气一般。雾里的世界没有悲伤,没有喜乐,很适合金属小鸟在那里生活。

“为什么要躲开呢?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鸟张开嘴回应了几声,金属拉扯的声音凄苍到似乎能够扯碎人的耳膜:“锵——锵——”

“是吗?”它的语气变得低沉:“从来都是这样,大家都看不到我。我无事可做就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了这幅样子。”

“啊,还有那片沙漠。它将我困在这里,无法翻身、无法行动。永生是神给我最痛的惩罚。”

“什么?我不是神。或许,在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创造出你的那位,才是神吧。”

“会有神吗?会吧。如果没有神,那我为何要存在呢?我就不该活着了。”

“哼,我不无私。我还没有无私到用自己长久的自由去换它们永恒的欲求。相比世界,我更愿做一粒普普通通的尘埃。”

小鸟低下头,慢慢不在空中盘旋,转而停到别墅楼群外露的冰冷钢筋上。灰白色的烟雾在此时褪散,小鸟变得一动不动,姿态呆滞。

“我不知道你们的真相,你们也不知道我的,大家都是在一厢情愿罢了。”

小鸟的弹珠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

“谁又不是呢?存在本就如此。”

小鸟腾飞,“锵”的一声巨响,它在痛苦的鸣叫后长眠,坠到别墅中,和它融为一体。由生到死,不过一瞬而已。 

它沉默了,虽然从未有人听过它说话,也从未有人和它有过交谈,但在这与过往一模一样的孤独里,它第一次感到了令它惊恐的寂寞。金属小鸟的陨落,似乎湮灭了它存在的唯一意义。

“为什么,我生来注定要孤独呢?”它假想着小鸟的尸体就在眼前,问道:“谁能回答我?在这万物死去的绝灭之地,我不能哭、不能笑,甚至连思考都不能拥有。可是,禁止的那些恰恰是我存在的意义啊!我是不得已才反叛。”

它想到这里,便铆足劲儿,把所有的意念集中在一起,像针锥一样猛地刺入那座白骨别墅。荒道上,灰烟四起。

两相僵持,它最终虚脱,但白骨别墅也裂开了一道缝隙。

“好。还有希望。”它平静地说。

它歇息了很长时间,直到慢慢恢复体力,才再次发出了意识有力的一击。

“咔——”

裂缝在延续,但两次的裂缝加起来,相比白骨别墅本身庞大的体积,还存在天壤云泥的差距。它只是像推着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昼夜不停地做着同一件事。它比西西弗斯悲哀,因为它不知道这是谁给自己下的命令;它比西西弗幸福,因为它无需面对没有结束的永恒。

它就这样一次次地轮回下去,在那漫长的岁月里,它渐渐淡忘了自己当初为何要这样做,开始漫不经心地对待此事。又不知过了多么天长地久的时光,它忘记这轮回的意义,对此不再顾系。

这是一方万物死去的世界。卑微的世界之灵在破灭里开始破灭。没有人会打扰它,没有人会打扰一座世界的自然进程。

它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它是被谁创造出来的呢?是神吗?那至高无上的神?可是神即是仁慈的,又为什么赐予它们悲哀的生命呢?“生”本就痛苦,何况“命不由我”,难怪曾经会有人类据此提出“神已死”的立言。

它也开始动摇了对神的信仰。如果神不存在,那就不存在;如果存在且看着万物毁灭,那又何必存在?

它在这样的矛盾里挣扎了很久。看着让它厌倦的往常景象,终于有一天,它产生了毁灭自我的想法。它想死,即使神不让它死,它也要去死,去反叛那全知全能的神。

这片死地上,狂风大作。可是,它发现自己仅能做到这些了,那些灰白的尘埃一粒粒就像一座座大山那样沉重。不管它再怎么做,也无法让失去灵智的生命飞起。这时它才明白,原来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它已经失去了向神反叛的能力。

它流泪了,天空下起了雨。在万物死寂的世界里,雨雾缓缓升腾,挡住视线。它无声地哭诉着,突然听到了一串奇异的脚步声。

他在雾中出现。

它的声音充满了疑惑:“怎么会是你?你就是创造了金属小鸟的人吗?”

他可以听到它说话,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喂。你是神吧?”

雨雾后的影子没有表示。

“可是,这里的生命都死去了啊,你不是神怎么还在这儿?”

他只是笑。

它却是哭。

为什么,明明忍受了全世界的孤独,空守着一个虚无的念想,已经无力卑微到无人知晓,神却还是待它不公,恣意嘲笑?

它想哭。这么傻的问题明知神不会回答,它还愚蠢地活在飓风枯粉的黑夜里,一遍遍地叩问。

他还是笑。

它自问:“我为什么不去死?神让我无法死去。那我为什么不让他去死?”

它怒了。天地咆哮,世界里的每一粒尘埃都发出了泣骨的哀鸣。即使高贵如神,也无法忽视生命在濒死时对信仰最后的执念。他的笑意被惊散。不过——神终归是神,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致命一击便顿时消散。

它不甘,一次次地反抗,忍受着神的鄙夷。神不屑地冷哼一声,气吞山河的威势将它牢牢锁住,无法行动。

“哈,既然不敌,那就死吧。”

放弃抵抗,迎接毁灭。

它吐出一口鲜血,却溅到了神一尘不染的素衣之上。

神怒了!他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一个卑微的世界之灵居然敢如此冒犯自己,绝对不可饶恕!

神发出了毁天灭地的一击。他终究是神,一击足以。它这样想。

它凝视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身体,感觉这片世界仅存的生命力也在飞速流逝。它叹息一声。这一声被神听到后,竟意外地使他羞愧无比,继而拂袖离去。神离开时的脸色变得通红,像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一般。最后,神丢弃了那具身体逃窜。

它微笑。原来这个世界还有生命存在。

他躺在骨灰里睡了很久。

它守着他。世界再一次回复平静,同时悄悄地死去。

在世界死亡的那一刻,他恰巧醒来,于是时间重叠。

他看着它。

“你能看到我?”他问。

“嗯。”

“你就是那可怜人吗?”

“嗯。”

“你快死了。我却活了过来。”

“嗯。”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如此。是因为神吗?”

“嗯。”

“那我能怎么办?按你曾经说过的?”

“嗯。”

“我会活下去吗?我不想死。”

“嗯。”

“你会帮我吗?”

“嗯。”

“——谢谢!”

“嗯。”

“怎么办呢?”

“光啊……”

原来。这样。

世界破灭时的无边黑暗里,诞生了一星微弱的光点。

这是一处万物死寂的世界。但现在,新的轮回开始,黑暗里生出光,死去的尘埃又活了过来,现在的活被曾经的活代替,世界运作恢复正轨。

男孩看着他问道:“你是世界之灵吗?”

他仰头略一沉思,望着天空说:“果真你死了,那我就是吧。”

男孩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低下头看着男孩,回答:“光产生的地方。”

“光?”男孩迷茫。

“你想回去吗?”他问。

“我已经走丢了。”

“你忘了吗?”

“什么?”

“光啊……”

原来。如此。

男孩的掌心多了一粒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光滑石子,石子在黑暗中闪着光,点亮了双方一模一样的身姿。

他走出黑暗。

男孩回到了城郊,他很好奇那光到底是什么,居然有如此庞大的力量?

他一路上都在反复思考这一问题,不知不觉中仅凭惯性就来到了拾荒者的家门前,也不清楚是石子的魔力,还是对拾荒者记忆深刻的缘故。

拾荒者这里并没有出现男孩意想中的喧哗与骚动,相反,一片安谧的灯光撑起了夜晚的幽绪,男孩刚从迷失中恢复的心也在此景里得到平静。他透过破损的玻璃窗,看见拾荒者正安睡在床上,仿佛一直躺在那儿,从未受到打扰。

男孩闭上眼,黑暗中,他感到拾荒者所处的方位有熟悉的光芒存在。

是它吧?

难道,拾荒者也是有光的人?男孩心想,这样一来,也就不怪乎石子会落到他手里。 男孩的心受到鼓动,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把石子从拾荒者手中夺回来。

可是,要怎么做呢?

他看着悄然出现的星空,暗自思索。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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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火非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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