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社会学的话来说,我是一个经历了阶层跃升的人。
老祖宗为了逃避战乱,躲进一片深山繁衍后代,于是,我出生在云梦平原上凸起的一块丘陵,连绵四十五里的桃花山上。那里山清水秀,打开谷歌地图按图索骥,能看到一大片青葱翠绿覆盖着。山村生活安宁,赤贫,闭塞,物质匮乏。
记忆中,儿时没有像样的书包,没有入时的衣裳,下雨天甚至没有雨伞用,鞋底破了得继续穿,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上初中时,寄宿在十多里之外的学校,每个周末从家里带上一瓶腌菜,一吃就是一个星期,实在咽不下的时候,就从自来水管里接点冷水拌着吃。住的房子是漏雨的瓦房,四面透风。洗头发用洗衣粉和肥皂,洗发水只能偶尔从电视,或者村口小卖部的海报上面看看。每年物质供应最丰富的时候,应该是过年了。过年能吃上瓜子和花生,那已经是很丰盛的年货了。有一次春节,我和我妹妹为了争抢一根鸡腿,打得不可开交。
物质上虽然心酸,记忆中的童年,却是充满开心与欢笑的。
靠山吃山,山里人以编制竹器为副业。父亲常常带着我和妹妹去大山深处,踩着积了多年的腐殖层,在竹影婆娑中寻找合适的竹材,然后把砍倒的竹子丢进溪流,让水流把竹子冲到下游,借力于自然,省却了许多体力。踩着腐殖层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酥松的脚感,溯溪的竹子,这一切都让年幼的我感觉很新奇,开心。
秋天,稻谷成熟的时候,父亲会给我和妹妹一人制作一根小扁担,然后捆上两小捆刚割掉的稻穗,晃晃悠悠的挑稻三人组,行走在金黄的稻田和田埂上,构成一幅秋收剪影,丰收的喜悦油然而生。
父亲赶集后,总会带一些好吃的回来。夏天的西瓜是记忆最深刻的。西瓜放在山泉中浸泡一番,里面的肉变得冰凉。等月色笼罩山村的时候,父亲会搬出竹制的凉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着冰西瓜,边欣赏漫天的萤火虫,耳畔还不时扫过清凉的山风。
母亲给我们创造的幸福就是菜园。在母亲的巧手下,菜园就像一个取之不尽的瓜果乐园。每天早晨踩着露珠,垮上竹篮,收获满满一篮瓜果,香瓜,黄瓜,西瓜,西红柿,马铃薯,还有许多当时都叫不出名字的品种。我和妹妹常常躺在宅子旁的老井边,躲在大柳树撑起的阴凉中,一边吃着瓜果,一边喝着从井里舀出来的山泉水,一个炎热的夏天就这么惬意地度过了。
说到我们家的那口老井,美好的记忆也数不胜数。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会打捞青苔,清洗井壁。常常觉得乏味了,就从厨房里搬出水桶和刷子,去井边劳作一番,打发时间。因为是地表水,井深很浅,不到三五分钟,井水就被舀光了,这时候,可以看到清澈的泉水从泉眼里汩汩流出,再拿着刷子在井内壁转上一圈,这一小会儿功夫,泉水又冒出了小半口井,但是因为刚才刷过井壁,新的泉水与脏水混在一起,清中有浊,所以再把这些水全部舀出去,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观看泉眼急不可耐地往外冒,把井填满。
冬天,慵懒的阳光遍布山坡的时候,我和妹妹闲着无事,会换上一身耐脏耐磨的衣服,去山上拾柴,拾了一小堆后就地堆放,然后再把各个小堆聚成一大堆,用藤蔓捆起来,背回家。这些小杂柴可以用来生活,或者烤火用。用自己拾来的柴火烤火,感觉火苗特别美,成就感溢满了心头。
山村里,几乎每家都会养猪。打猪草也是一桩乐事。拿上一把小镰刀和竹篮,去路边,田埂边,菜园里,潮湿的洼地里,总能找到适合猪的口味的植物和茎叶,也顺便认识了各式各样的野菜,知道了哪些有毒,那些人也能吃。
还有一个特别欢乐的场景,是每年一度的打米季。山村交通不便,村里便集体组织打米——将刚收获的稻谷去壳。打米机只有一台,所以日夜兼程。月色降临,山村寂静下来,唯有打米的机器隆隆作响。好奇心重的小伙伴们一个个都不愿离去,在机器扬起的灰尘中追着,闹着, 一派丰收的景象。
还有打火把走山路,在柳树下扮过家家,卷起裤腿去溪水捉泥鳅,这些美好的回忆,如炫白的珍珠,一粒一粒,串成了一个绚丽多姿的童年。
当然,童年的生活里,也不全是玫瑰,有时候,也有乌云。
小时候爱好收集。邮票,香烟盒,笔记本,零钱,都是我的收藏对象。好不容易积了一摞零钱,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日日守着,把玩着,就像对待心爱的宠物一样,结果被母亲发现,一次性花光了,理由是,你的钱不就是我平时给的!我只觉得天塌了,我失去了宠物,失去了信仰。更难受的是,母亲没有尊重我。
山里的孩子不尽是老实之辈,有些心眼足的孩子,很会拉帮结派。我自小胆小怯弱,不小心成为了校园帮派的牺牲品。小学里有一位女生,常年嫉妒我的学习成绩,于是拉拢全班女生对抗我,不让别的女生与我交往。那段时间,我每日形单影只,很是难受。
父亲身体不好,常年在外寻医问药,经常会把我留守在家,令我孤单,害怕,特别是暮色沉沉的山村,山风阵阵,鬼魅阴森。五岁那年,父亲终于因为类风湿瘫痪了,他搂着我,哭得很伤心,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当时年幼,不太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哭泣,但看到平日如大山一般泰然自若的父亲掉泪,我内心的震撼与无助铺天盖地般袭来,一半委屈,一半恐惧,我也跟着父亲一起嚎啕大哭。此后一年,父亲外出专门治病,我被寄养在亲戚家,从此,我记忆的内存有一年的缺失。
如果一定要总结出幸福与不幸的模式,似乎可以说,童年时光,物质和肉体上的苦痛不是苦,真正的苦都是心灵上的创伤,比如被同学排挤,被丢弃在亲戚家,害怕失去父亲的恐惧。
儿时的幸福,来自于新奇感,来自于生命的成长,以及在成长中体验世界,拥抱自然。因为好奇,所以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杀鱼,都会幸福溢满心间;因为好奇,辛苦的劳作,比如找竹材,挑稻子,都乐趣无边了。
我二十一岁那年来到上海,读了三年研究生,接着工作了八年,一步一步,终于在这座城市结婚,买房,生孩子,进入小康和中产阶层。与童年比,现在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住房不再漏雨,经济上不用像父辈那样捉襟见肘,也不再为了省钱牺牲生活质量,文娱体验丰富多彩,接触的信息五彩斑斓,老实说,现在的生活有些矫枉过正——我们有些过度消费了。
然而,物质和信息上的丰足掩盖不了一些惆怅。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某个沉思的瞬间,某个记忆漫出心头的时刻,那份惆怅开始发酵,在脑中千回百转。
随着年龄的增长,探索世界,拥抱自然的好奇心钝化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的好胜心,虚荣心。快乐的时刻,无外乎跳槽,升职,涨薪,买房子,或者是跟风的消费。主流媒体信誓旦旦地鼓吹——女人到了三十,相由“薪”生。可见,挣钱,花钱,似乎是幸福感的主要源头了。
成长和劳作带来的幸福感绵长而持久,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放大,发酵,如同墨汁滴入水杯,越散越开,最后整杯水都被晕染成黑色;像是美颜镜头,所有劳作的艰辛都会磨皮,祛斑,变亮,最后过滤出一张纯美的脸;也像嚼一枚橄榄,余味不绝。
消费的幸福,短暂而易逝,收到快递和试穿衣服的那一刻是幸福的,然后,幸福感戛然而止,于是开始了新一轮购买。这种幸福感,好似女人来月经,在抽水马桶的水冲出来的一霎那,所有的污秽被卷得精光,后面的血滴,也在流水的席卷中变成越来越细的血丝,越来越淡,最后如一缕青烟消失得了无痕迹。伴随其中的,还有过度消费的负罪感。如果是透支性的大宗消费,比如买房子,那就更加伴随着无边的压力了。
心理学说,人善于健忘,再大的苦痛和幸福,都会被时间抹平,这是人体的自然保护机制,不然,总是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人类根本无法继续繁衍后代了。同时,人又具有选择性记忆的功能,会选择性留下那些快乐的回忆。是的,童年虽已离我远去,但每每回忆起来,总是近在眼前。
自1999年离开故里去县城读高中,重回老家已经时隔十三年。2012年冬天回山里给祖母上坟,感觉老宅子变小了,老旧了。其实宅子还是那个宅子,只不过我这些年长大了,外面世界的大尺度空间见多了,所以,我的老宅,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变佝偻了。我好似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激动不已,这里走走,那里翻翻,试图激活当年的一切。我在旧抽屉里翻出了初中时的语文笔记本,字迹小巧而工整,当年课堂的情景瞬间在眼前铺开。看着那个凝聚了十多年时光的小本子,我热泪盈眶,恍如隔世。它真真切切地跟我说,过去十多年,确乎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过。
也许,我后半生的使命,是为下一代创造幸福。陪伴她成长,让她感受新奇,感受成长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