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这么远那么近
我们都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无论是曾经的雨天,还是喝醉的夜晚,无论是炙热的阳光,还是对峙的脸庞。只是不管在何处,我都不能再和你同行,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再在你身边。记忆里你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样,你用力地活着,用力地呼吸,好像要把肺顶穿了一样。
分分合合,结识不易。兜兜转转,散场别离。
指鹿为马,错乱记忆。画地为牢,今宵往昔。
我认识一位还好姑娘,我叫她小忆,现在朋友唤她的真名莎莎。小忆在我的脑海里,是一个文艺的女青年形象,穿着长裙,带着手镯,齐耳短发,眼睛明亮,站在火车站四处张望,看到我便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话。
小忆是青春中的女孩子,或者是存在于我青春中的那个人,她是见证,是陪伴,无关爱情,甚至和友情也若即若离,她用力活在刚刚进入社会的那几年,活在我记忆顿点的结束,时间流转过很多年,而她是其中与我有关最重要的人。
她是我的网友,我们初识在2007年火爆的一个论坛,那个有着绿色藤蔓植物背景名字叫做寂寞地铁的论坛,长久停留着和我一样深夜无法入睡看似寂寞的人。我在里面看帖子发文章,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某一天,我便认识了她。
曾经我们惊呼,天哪,没有熟悉得这么快吧!我们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恨不得赶快见面彻夜长谈,这的确是缘分。熟识的程度快过了我以往交友的速度和认知,她也是如此。我们开始畅聊,开始无话不谈。
我们喜欢王菲,我们喜欢刘若英,我们喜欢杜拉斯,我们喜欢《心是孤独的猎手》,我们有共同的品味和爱好。这对于外地念书即将步入社会的我们而言,是一件惊喜的事情。我说,我去找你玩儿。小忆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她到天津工作后不久,我便去看她,那是我第一次见网友,紧张得一夜没睡,其实没有任何的想法,就是紧张。坐在座位上不停地出汗,等到火车渐渐驶进站台,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特意穿了高跟鞋。
下了火车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我们彼此尖叫欢呼,我用力抱起她在原地转圈,旁人还以为我们是许久未见的情侣,小忆吓得连声尖叫,几乎用最高分贝喊着,我的亲娘,你快放我下来!
我一边大笑一边对她说,你好高啊!她轻轻抿嘴一笑,还好啊。
在天津时小忆和我讲了很多关于她工作的事情,宽阔的港口,杳无人烟的大楼,夜晚黑森森的楼道,晚上出去买东西都担惊受怕,自己一个人住,吓得不敢睡觉,任何的风水草动都能惊得一声汗。
我问她,就这样的环境,你还要继续做下去吗?她点点头,其实也蛮好,可以大桶大桶地吃哈根达斯,还不用花钱,根本爱不释“口”。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就没有理想的工作和城市吗?她不假思索地说,有啊,我想去上海,我一直都想去那里工作和生活。也想做个优秀的人,可现实却告诉我暂时不允许。
我听了她的话有点难受,忍不住地问她,那你现在这样过得好吗?
她歪着头看我,还好。
2008年我想跳槽到上海发展,小忆也有准备去这座她思慕的城市,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她提前两个月到上海,一边找工作一边找房子,而我在北京顺利完成交接后和她汇合,我们兴奋地勾勒未来的生活,以为到了那样国际化的大都市,整个人也会成为翱翔的飞鸟,没有束缚地一路高飞。
当我坐着火车到达上海时,这座城市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梅雨季,我和小忆相会在那座浩瀚的城市。没错,浩瀚,因为我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描绘当时的感觉。我们彼此拥抱,鼓励,要做出一番成绩,要证明自己。
我和小忆去她暂时租住的公寓取行李,公交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周围建筑渐渐隐去格外荒凉,我终于按耐不住自己的疑惑问她,你到底住在哪里?怎么这么远?她笑了笑,就快到啦!
又过了许久,我们终于下了公交,在雨中绕过一些平房和垃圾堆后面,才看到了小忆租的地方,一座破旧的三层小楼,一个类似红灯区的招牌,上面写着求职公寓。
我问小忆,什么是求职公寓?她说,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找工作暂时落脚的地方。
我和她走到房间门口,还没有开门就有一个只穿着内裤的男生端着饭盆突然冲了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扭头低声地问她:这里是男女混住?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小忆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是和大学宿舍一样的上下铺,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绳子上挂着胸罩和男士内裤,各种鞋子和衣服满地都是,小忆指着她的床位说,行李收拾好了,走吧。
没有和同屋的人打招呼,我们提着行李走了出来,下楼看到一个房间里有一群男男女女在看电视,各不避嫌地穿着内衣相互推搡,我问小忆你们之前都相互认识吗?她没有回答我,拉着我快步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我再次问她为什么租在这里。她淡淡地告诉我,便宜,一个月500块。
我心里有点堵,急急地说,那也不能住哪儿啊,万一被人占便宜呢?没钱我可以先给你。那你就这么住了两个月?
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抬头看了我一眼,还好,这不是都搬出来了嘛。
在和小忆朝夕相处后我才发现,“还好”是她的口头禅,无论开心或难过的事情,无论遇到怎样的人,她都是用平淡到没有情感的语气说,还好。我曾经有些发狂地问她,好就好,不好就是不好,什么是还好?她有点儿惊讶,还好就是不错啊。
我说,那就说很好,或者是不错啊,怎么又是还好?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还好就是没那么糟,但也没有到很好那种地步。
小忆在一家小公司做乙方,跟着老板去见客户,做方案,还要看尽客户脸色,每天回到家都是一身疲惫,看着她辛苦的样子,我说你不要那么拼,工作是老板的,身体是自己的。她都摇摇头,没事,我还好。
我们住在虹口区的赤峰路,小忆在我来之前按照我们共同的要求一次次看房子,最终选择了离我们工作单位折中的地点。某天要交房租时,小忆异于平常唯唯诺诺地对我说,远近,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直到小忆还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的薪资只有1500块,我们的房子分摊房租一个人900块,还有公共生活费500块,算下来小忆每个月只能剩100块自己支配。我不止一次提议,男生吃得多用得多,你可以不用交生活费,自己留着添置些衣服化妆品,女孩子的花销总归是大些,她却总是拒绝。
在我的记忆里,小忆真的靠着每月100块零用钱度过了近一年的时光,没有买一件衣服,没有买任何的化妆品,甚至连零食都没有,朋友们都心疼地劝她,实在不行就辞职,大不了回家,没什么了不起。小忆每次都一脸坚定地摇头,没事,我还好,能扛得住。
那一年的圣诞节,我偷偷买好礼物,打印了她的照片,做成影集准备送给她。之前我和她说,你不用送我礼物,我都没有给你准备,出门在外,能省则省。她点点头说,好的。
圣诞节的凌晨,我偷偷起床把礼物放在客厅,从圣诞树上扯出一串灯搭在上面,我觉得小忆过得实在辛苦,又有满腹的委屈,可是她从来不对任何人提起,她就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我希望她可以活得自在,活得轻松。
第二天我推开自己的房门,看到原本摆放我礼物的地方,放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和一封信,我心想小忆果然还是为我准备了礼物。我打开盒子,看到一枚铂金戒指,小忆在信里说,自己没有多少钱,不知道该送什么,希望我可以喜欢。
我和谁都没有提起过,当我蓬头垢面站在客厅里,拿着小忆送我的戒指,回想起她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哭了。
我和小忆租住有近一年的时间,虽然我后来谈了恋爱,但是在这一年里,几乎是和她朝夕相处,与其说相互照顾,不如说是她在照顾我,早晨帮我买早饭,去超市采购,我做完饭后还要收拾一片狼藉的厨房,还要忍受我各种的小脾气和近乎挑剔的生活习惯。现在想来,她就像是姐姐一样,陪我度过了步入社会的成长阶段。
上海这座城市节奏太快了,快得让我看不到方向,快得让我心力交瘁,但我看着小忆依然坚毅的脸庞,放弃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
后来,因为母亲生病,我终于决定离开上海回家,小忆送我入安检,我拉着她的手沉默无语,她也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我。直到最后我说,你要好好保重,好好坚持自己的梦想,好好在这里替我生活下去,不要委屈了自己。
小忆想要拥抱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依然淡淡地说:我还好,你多照顾好自己。
至此,我和小忆共同的回忆就断层在这里,断层在没有回头的登机口,断层在无法察觉的表情,断层在放弃一切的隐忍,断层在彼此心结的源头。后来小忆和我开玩笑,你走的时候都没有给我一个拥抱。我哈哈大笑,那是因为我怕以后没有再拥抱的机会啦!
我果然说准了,从那以后,我和小忆再没有拥抱过,我们的生活开始渐行渐远,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不知道她换了什么工作,不知道她遇到了哪些人,不知道她去过什么地方。我们曾经是无话不说的好友,只是时间把距离拉长,我们各自前往了不同的方向。
今年四月底,小忆说要来北京出差,要见面好好聊聊,我高兴地提前推掉了工作,腾出三天时间等她的消息,可之后她说出差太忙,恐怕是没机会再见了。我一边打着哈哈说不要紧,一边忍不住满心的失落。那天晚上,我把这些年遗落下小忆的微博全部看完了。
往日的点滴开始浮上水面,断层的记忆一点点弥补,她过得越来越好,她有了新的朋友,换了更好的工作,考了心理学资格证书,薪资足够养活自己,一年去很多地方旅游,我打心底为她高兴,小忆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在微博里这样写——
“一个不小心发现今年是我毕业的第五年。7月20日是到上海的第五年。就是五年前的那个早晨,我拖着箱子孤身一人抵达上海火车站。窝在所谓的求职公寓的多人间里海投简历,顶着烈日奔跑各大招聘会现场。那些当初觉得艰辛的日子,现在看来一切都值得了。”
“不管爱情,还是友情,终极的目的不是归宿,而是理解和默契。人的一生,能够得到身心统一有始有终可完尽的感情,机会稀少而珍贵。如果有人能够理解你,那么即便与你待在房间里,也会如同在通往世界的道路上旅行。”
“成长,带走的不只是时光,还带走了当初那些不害怕失去的勇气。如果能够穿越回到过去,如果是我,我明了你懂得。”
“生不逢时,爱不逢人,皆是命数。”
现在我才明白,小忆口中的“还好”,其实是自己的期待值,对任何人事不带有过分的依赖和期待,也没有过分的要求。她曾经对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就希望可以在这里过一点还好的生活,就知足了。
五月因为我出新书,在QQ上找小忆要地址,聊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后,我问她,工作忙吗?她说,上半年事情比较多,工作倒也还好。我说,我也是,要死要活的。她说,要死要活也熬过来了。我说,是啊,那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她说,我三年内是不能结婚了。
我问,为什么?她说,我爸爸今年三月病逝了,我有重孝。
那一天北京在下雨,天气难得凉爽,我目瞪口呆看着电脑对话框却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回复什么,打了一串的感叹号过去,问她怎么不告诉我,她说,太突然了,来不及通知,爸爸就走了。
小忆的父亲得的是间质性肺病,也就是肺部纤维化,是比癌症还可怕的病症。2013年时就已经查出,小忆说当时她的天都要塌了,她也曾埋怨老天的不公平,痛恨命运的捉弄,但最后只能接受事实,一次次带着父亲来上海看病,一次次安慰母亲和妹妹,整个家庭的重担,早已压在了她的身上。
在今年三月的时候,父亲突然病重,小忆请假回家后第三天,她的父亲就被送入了重症病房,几乎没有任何可有效治疗的方法。她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想到父亲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一个人在里面一定很害怕吧。
闭上眼睛,我几乎可以凭着当年小忆的模样,想象出她的表情,想着她在半夜的医院里隔着窗户望着父亲的神情,想着她躲在角落痛哭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性子依然是人前坚强背后隐忍,她甚至在这生离死别最后的关头,替全家做出了一个异常勇敢的决定。
小忆的父亲最后已经是脑死亡的重度昏迷,全凭强力呼吸装置维持,医生说继续这样下去也只是让病人受罪。在经过了家人艰难的商讨和抉择后,小忆代表全家,默默走到自己的父亲面前,亲手拔掉了他的呼吸器。
在小忆对我诉说到这里时,我突然就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无法想象如果这样的事情放在我身上,我该如何选择,我又怎能鼓足这样的勇气。我对小忆说,你真的太勇敢。
小忆说,就想着是解脱了吧。我爸苦了一辈子,到最后不能再受罪。
我愚笨地只是反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她说,是的,都会好起来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曾经觉得小忆变得更加勇敢和坚强,她好似拥有了百毒不侵的心脏,任何的事情都能够果断做出选择,直到后来我看到她在父亲病重回家途中写下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在这抉择的背后,她承受了多么大的纠结和痛苦,以及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悲伤。她写道:离家近十年,虽然知道一定有一天会以这种心情回家,可想不到这一天会来的那么早,真的太早了。
在那天对话的最后,我说,总之,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你答应我。
她说,嗯,我很好。
在和小忆聊天后的那个深夜,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信——
小忆,我曾经给你写过几封信,大致内容已经忘记,但有一句话却印象深刻,我写“以后也就你我相称吧”,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叫过我远近了,你好倔强,我也是。往事如梦,岁月如梦,一切回想起来,都好像是一场梦。
我必须要谢谢你,在最初进入社会的日子里,你见证了我最荒唐的时刻,也容忍了我的幼稚和青涩,我们都长大了,不管谁来到谁的身边,或是远离,曾经的那些日子,终究变成了岁月里的便签,粘贴在了生命中可有可无的角落里。
那些看似不堪一击的时光,都是你我最真的时刻,是我觉得最好的日子,而在那些已成云烟的过往里,曾经闪烁着你的影子,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高兴和庆幸的事情。我曾经对你说,你是我最重要的女性朋友,到如今,也是如此。
我们的生活不出所料地彼此远离了,你我世界的交集点也越来越少,我们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道路。日后再相见,恐怕只能凭借曾经的共同记忆,来拉近彼此之间的鸿沟,但我依然会如多年前初次见你那样,激动地拥抱你,原地转一个圈。
时间总是残忍的,这不是你我的错,也不由你我控制,这条道路不会一眼望到头,恰如我们曾经共同许下的梦想,都已经和现实混为一谈,时间过去,我们终将会成为和曾经不一样的人。
世事如常,人情如常,我于你而言,只是一个逗号,你于我也是如此。我们不会永远停留在过去,靠着可怜的记忆生活,我们也不会停留在老地方,共同走过剩余的道路,你已经有你的生活,我只是回望者。
小忆,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你会成长为更加美丽的人,你会有美满的家庭,你会有可爱的孩子,你会告诉他,曾经在你年少时,有一个叔叔,写着文章唱着歌,滴滴答答,就这么来了。可是,我多想站在你的面前,听你淡淡说一句,还好。
只是我也知道,你早已不是还好姑娘。那天,你最后对我说,我很好。
很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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