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齐聚的时候,天上号令一般突然来雨,滴哒滴哒的声音,是时钟倒退的嘶鸣,催开记忆的大门。
那大门经年关闭,生锈了的铁锁依然忠实地挂在门环上,守护着凌落的宅院。院子里杂草荒芜,房屋迟幕,佳人消逝之后,这个世界只剩虫鸣与寂寥。
01.
小时候,我在这所庭院中长大,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是关于它。
那时候,时光很慢,阳光很柔,姥姥带着我在院子的一角松土,脚下的土地,变戏法似的围成个个方阵,黄土又细又软,我蹲在一旁,看蝴蝶跳舞,看蚂蚁忙碌,看蚯蚓一溜烟地钻入土里,我急忙趴开泥土去寻它,恍惚中,嗅到手中夹杂着湿气的香味儿,那是牢固的大地的味道。
姥姥教我播种,她教给我一套种植的方法,可并不剥夺我肆意妄为的活力。我将种子摆成花的形状、动物的形状、数字的形状……再帮它们盖上一层薄衣,而后的每一天,好似自己与土地融为一体,每一次突然想起,都因听到了种子们的高歌呼唤。
当芽苗长成两寸高,姥姥便小心地将它们移到别处,我在一边指挥着,煞有将士风采。这颗要种在十点钟方向,这颗要放在心尖处,姥姥只是笑笑,她总会依着我。直到很久以后,再看我当初布下的阵,曾经的芽苗早已放肆地开枝散叶,乱七八糟地扭打在一起,但姥姥告诉我,它们的根依然是爱心的形状。
靠近院子的东北角,是一处石圈,里面养着几只鸭子,雪白的翅膀上,不知被谁泼了幅水墨画,看起来绅士极了。每天早上,我都被鸭子们的交响乐唤醒,然后麻溜儿地穿衣,从石圈底下移开一块石板,看着鸭子排着队从洞口里钻出来,直奔村西的小河。
当鸟儿叼着太阳飞到山的那边,便是我起锣收兵之时。我从家门跑出去,“铛、铛、铛”的锣声落下来,就连一边的大树都忍不住拍案叫绝。正在游泳的鸭子,也冲我飞奔而来,“嘎嘎嘎”地叫着,讲述着河中奇遇记,着实一个个话唠。
那时候,院子里总是热闹的,瓜果蔬菜争先恐后,梨树杏树暗送秋波,葡萄藤守护着月亮的秘密,动物们霸占着乡村舞台,我和姥姥加入其中,每一天都是畅快的音乐会。
02.
我沉浸在这曼妙的前奏里,宁愿永不出门,那个世界的大人和孩子,生着一张无害的脸,却远远没有花鸟鱼虫慈善。
歌声由快而慢,调子由喜转悲,上学以后,我常常像一个入侵者一样被同学敌对,我不属于这个学校,不属于这个村庄,只有姥姥为我脱困解围,告诉别人这里就是我的家。
记忆里,我装病的那段时间,不是姥姥背着我在上学的路上,就是姥姥跟老师说:“蜻蜻作业没完成,是我同意她不写的,请别惩罚她。”
以至于,多年以后,面对生活的刁难,我总能想起姥姥宽阔的肩膀,和那毫无理由偏爱,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富足的人。
十岁那年,我被从天而降的父母接到了另一个家,从此以后,便在柴米油盐里数着硬币度日,在铺天盖地的哭闹和训斥声中长大,我的童年时代,终结在与姥姥挥手的那一个午后,傻傻的我,当时竟还笑得满面春风。
我离开之后,小院是否依然热闹我未可知,只知道有两只鸭子下河以后再也没有上岸,有一棵黄瓜没有结果便枯萎了。姥姥有没有想我?她没有说过。
曲子终于还是唱完了,散场的时候,姥姥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收拾衣物,与每一件不能带走的旧物告别,他们要搬去城市的新房子里,那一天,这片老宅举杯欢送,汽车里欢声笑语,汽车外热浪滚滚,夜深人静之时,没有人听见那呜咽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一把铁锁,锁住了生机,锁住了四季,这院子里的一切仿佛与世隔绝,可有可无地存在着,没两年的时间,屋脊塌陷,门窗变形,蜘蛛网豪爽地铺满房梁,人气已尽,老宅老矣。
03.
姥姥一直想再回到老宅里,她老了,腿脚不便,实在不愿爬楼,她想在院子里耕出一方土地,洒些种子,再和它们叙叙旧。
可是,这也只能想想罢了,孩子们孝心的大网收一收,她就要妥协一大步,于是,回家的计划一再搁浅,突然有一天,就走了时间的尽头。
姥姥终于生气了,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她冷过脸。她拔掉了氧气管,说:“把我拉回家吧,我真的想回去了。”
我想,她一定是累极了,所以才会永远闭上了眼睛,我想,在她长长的梦里,那个繁盛的院子,一定奏着欢愉的音乐,永不停歇。那个梦里有没有我陪她热闹?她没有说过。
姥姥走后,没有人再对那座院子心存念想,我也不愿再踏入,那个每前进一步就能在身上划一道伤痕的地方。
只是从此,不论走到哪,我都忍不住想播下几粒种子,抓一把泥土嗅一嗅它的纯厚,可我再没有闻到过,那家的味道。
04.
生命中的前十年,好似头顶稀里糊涂飘过的云朵,在大雨倾盆的时候,才忽觉,幸而有那朵云温柔地飘过,才不至于让人怨恨那雨的残忍。而童年里,那些过早经历的人情冷暖,也幸而有姥姥保护,才让我相信,这世间有一些真诚之人,是可以拥抱的。
回首往事,一个小女孩倚门而坐,看天上云卷云舒,观地上动物聚会,那样悠然自得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只是每当雨声潺潺,那畅快的音乐便唤醒我潜意识里的渴望,使我总想化为一片砖瓦,回到那所宅院走上一遭,种一粒种子,喊一声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