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有二盏灯 。白灯,月亮的仿造物,遗失的月轮,移动于水洼中。黄灯,太阳的模仿者,抢来的一个赤阳,穿行于湿漉的地面。樟林掩护了夜幕掀开的书卷和青黄氤氲的寂寥灯盏,把一篇文章的文眼留给温柔的灯晕。夜,张罗并编织黑暗和暗昧的光,收获黑色之浆,张网,收拢黑鱼的尾翅,漏网的是那些黑铁般坚硬的思想,破碎,迷离,慵懒地漂浮,倜傥。夜的黑肠,消化不良,那些如黑林中蹦跳火把的玄思,太硬气,像卡喉的鱼刺,太柔弱,如偶然会窒息孩童的果冻。
他是我的朋友,一个形影不离的,可以彻夜长谈的朋友。有时相处,长久沉默不说话,我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在尘世忙碌,喧嚣的间隙,时间静止,恍惚间,觉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反之亦然。但我毕竟不是他,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理念和影子。我若怀疑他,他肯定会笑我。因他是活鲜的生命,只不过像是来自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我。内心的话语似乎被猜破,他又笑了,一笑就喉管发痒,一痒就咳,一咳就连环不止,笑声与咳声互扼咽喉。咳走了月亮和远方,往事和秒钟,咳走了咽喉,咳走了关于咳的描述文字(描写诗人气质的他,难免模仿诗意笔法,芜词拙笔,徒污众眼耳,见谅。)。
他长着南方人(确切的说应是中部城市,中南方的人,因城市属于全国中部,但没中部人这个说法,北京人称他们为南方人,广东人也称他们南方人,暂且称他为南方人,当然也可以称他为某个城市的人。)典型的圆脸,戴着眼镜,短发,胡子拉碴,也许是江水常吹又加常年在外奔走,脸上黄黑干燥,如同油性豆皮的表层,因缺少锻炼,身体略微有些发福。他的喉咙的炎症收获了乌泥的痰丸,混杂着乡村清新的泥土气息与水泥钢筋锈蚀炼就的弹丸。他,年近中年,有工作(在市内一个小学当语文老师),有家庭,有妻女,有房(贷款还没还完),无车。对于他的精神家园来说,或许接近一无所有,原先想当一个作家,但敬畏文学缪斯女神过了头,拘禁了他的才情,只在教育系统的报刊上发了几首小诗和教学论文,这之外收获的只是一团漆黑的岁月和芜杂的荒原。
他,身体不好,隔一段时间就生病,又喜欢抽烟,劝他也不听……常常久咳,未全愈就吸烟,咳的泪花比江里的逝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他甚至厌倦了抒情,对那些人们本就视若无暏的美好事物不屑一顾,而他曾经是那么珍惜,痴迷。抒情,在他看来是那么苍白,无力,好像忘了自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唯美主义者。抒情是事物影子的观众和评议者,连影子都不是,但却似影子酿造的幻梦,无毒的迷醉之酒,而世界包括抒情的反面,不仅仅是抒情……。抒情,更像是美女蛇吐出的信子,一个鞭炮上的引子,像个老练的魔法师引导他揭开洋葱皮的内核。
他,喜欢阅读,交谈,喜欢写点东西,不给外人看,我看了一些,不以为然,都是些抒情诗,在这个物欲横流,人人都铁了心赚钱的时代,有点不合时宜,但他擅长于此,那是他生命的血脉和根基。除了抒情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常常扪心自问。抒情,是否就是为了发掘平常事物的细微的美,或美偶尔孕育的哲理,是避开世上锋芒,自欺,粉饰现实,还是某种文人的精神胜利法?就像长进肉里的紧箍咒,如禁忌的咒文,滋养着他,也败坏着他。他有时想,感冒的病因不全是风寒,他的躯壳里还有两只兽在斗,身体之病也是精神之病。抒情(或唯美)和伦理之兽,非吉非凶,孰善孰恶,彼消我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它们斗争的意志和轨迹,是否铺就了一条通往信仰的道路?不得而知。
风,雕刻出他的身影,如打开一扇人形的门,让如墨叶影和黑夜里橙花的气息,随风遁去。遁不走的是那些七情六欲的云,那些碎片里的青春记忆,阻隔在云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