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冲撞|祸起前刘

01

“恁爹真不中了,”刘大发喘息着对刘安全说,“喝了百草枯了。”

“恁这个样儿不像喝了药的,别吓唬人!”刘安全瞅着爹这么平静,觉得不像。前刘村隔几年就会有一个想不开喝农药的,绝大部分是老娘们儿,喝得大多数是敌敌畏,喝下去跟搅拉肠子一样,肚子疼得慌,满口吐白沫,整个人抽搐,看着挺吓人,要是抢救及时,送到医院洗洗胃,没几天也就好了。刘安全见过不少喝农药的,所以他不信爹的话。

刘大发斜躺在院里的旧竹椅上,从嗓子眼到肚肠里,火辣辣的,一股气地烧得慌,一打嗝就有股苦臭顶上来,让人直干哕,实在不好受。刘大发喝的时候就觉得苦臭,可那会儿气性那么大,一连喝了两口。药劲儿顶着,身上不得劲了,他不由自主地动弹,竹椅就嘎吱吱地响。

“过年个(方言:明年)这椅子该换了,二十来年了,该换了。”刘大发自言自语。

日头已经向西去,院里那棵老柿子树,枯叶都掉去大半,剩下十几个通红的果子当啷着,小家雀在枝杈上跳来跳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刘大发抬起手,想哄走鸟,保住柿子,却发现自己没了力气,原本洪亮的嗓子也哑了,发不出多少声音来。

实在不该喝,真要把嗓子拿(方言:腐蚀)哑了,使不了大喇叭吆喝,就不值了。刘大发有点后悔。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那两口百草枯会产生什么后果。

刘大发是村支书,时不时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上喊两嗓子,他嗓门大,中气十足,前刘村上空回荡着他发布指示的声音,他和大喇叭就是前刘村的政治中心。

刘安全没抬头,还在一心一意地擦那辆新车。回前刘,村口的泥洼地是必经之路,新车溅了不少泥点子,让他心疼不已,决定好好收拾收拾。刘安全没把他爹的话放心上,只当刘大发是在耍诈。去年闹着跳井的也是他,这么大岁数了,整这一出一出的,也不怕人笑话。

安全娘王贵芝去后园子里刨了一筐子地瓜,回来见爷俩一个躺在竹椅上喘,一个在擦车,嘟嚷了一句:“多冷了还躺凉椅!”她将地瓜扛进西屋,铺在地上晾开,这时节已经开始下霜,晚上不能露天放,要是让霜打了,就不中吃了。铺地瓜的时候,王贵芝闻见一股苦臭苦臭的气味儿,一转身看见深绿色的百草枯瓶子掉在地上,药水子洒了出来,洇湿了一小片地面。

王贵芝将地瓜往一边挪挪,百草枯有剧毒,沾上一点,地瓜就得全扔。她急匆匆地去找簸箕,想撮些炉灰先盖住,别叫鸡鹅猫狗跑进来舔了。

刘大发自嗓子眼儿到腹内又是一阵烧灼感,隐隐地肚子疼了起来,脑子也晕,剧痛袭来,他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连带着竹椅翻倒在地。

王贵芝见他倒在地上,赶紧来拉,见刘大发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口中隐约喷出些苦臭的气息,大叫一声不好。

“恁爹喝了百草枯了,快打120!”

刘安全也慌了起来。

二十分钟后,120闪着蓝灯来到刘大发门前。刘大发清醒了一会儿,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被抬上担架车,推向大门外。柿子树远了,蓝天和屋角上的那块云远了,渐渐地啥也看不见了,只听见120车“呜——哇——呜哇~呜哇~呜哇……”的鸣笛声。王贵芝抓着刘大发的手,正在哭。“我歇歇。”刘大发又哑着嗓子嘟囔了一句。

02

在市医院里挣扎五天,刘大发死了。百草枯看上去起效慢,可几乎没救,哪怕是齐鲁医院,每年能救回的也不过几例。这大概是刘大发没有想到的,他气不过儿子儿媳的做法,只想以自杀来产生舆论,逼迫小两口求和。

他的生命像是打过药的杂草,眼见得一点一点枯萎了。在他尚能发出声音的时候,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百草枯……他娘的后劲真大……”

ICU护士如实地将他的“遗言”转告了家属。此后他只剩下风箱似的粗重呼吸,五脏六腑陆续失去作用,最后,呼吸机也救不回他的命。

王贵芝不相信这个结果,嚎哭着:“送来的时候还会睁眼说话呀,咋叫医院给治死啦?!”

张妮儿冷眼看着,示意刘安全将他娘拉起来,别在医院丢人现眼。

五天,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装老衣裳和丧礼,村里主事的人早料到了这个结果,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了一切。刘大发有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后事。

张妮儿对公公的死亡方式非常不满。如果真想死,完全可以跑到公路上被车撞,那样能向肇事者索要赔偿金,喝农药住进ICU,要往里搭医药费,一里一外,赔了不少钱。她甚至设想,假如刘大发真的是被车撞死,赔偿金差不多有三四十万,足以让小两口在城里买房了。想到这里,对刘大发的干赔钱式自杀行为气恼不已。

院里已经扎起了灵棚,粗大的绳子拴在柿子树上,所剩不多的柿子,又被蹭落几个,剩下的在凉风中瑟瑟发抖,不知还能在枝头呆几天。

03

堂屋正中间,刘大发安祥地躺在玻璃棺里,棺材通着电,里面是森森冷气,可以让他这具被百草枯蚀透的尸体再多保一天的新鲜。

当院里的灵棚下,两侧跪卧的是以孝子刘安全为首的本家男丁,有男客来吊望时,众人伴以哭嚎跪拜还礼。

张妮儿她娘金玉来吊望。一进胡同就嚎上了:“我的那——大哥呀——,你咋这么傻啊——想不开呀——,撇下娘几个,这日子咋过啊——”本地风俗就是这样,儿女亲家之间互称大哥大嫂,不论年纪大小,统一称呼。

听到有女客来哭丧,本来坐着聊闲篇儿的本家陪灵妇女们马上跪地而泣。张妮儿披着大孝,没有一滴眼泪。儿子正在里屋的炕上躺着,才满月的娃儿,却不得不受这番折腾,张妮儿的脸色很难看。听见她娘的动静,抬头向外张望。大鑫嫂子在后边捅了她一下,她才随别人趴下作势哭喊。

今日,孝子孝媳是主角,哭得不痛,会让村人长久地挂在嘴头上笑话。前街的凤喜婶子,婆婆去世时,本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哭婆婆妈,但她却不安心,管这管那,还怕丧事上帮忙的人糟蹋了树上刚长成的石榴,四处转悠,成了全村的笑柄,作为不孝的典型,过了二十年还时不时有人提起,成了她这辈子抹不掉的黑点。

金玉进到堂屋,简直哭到不能自已,双膝弯曲作势下跪,被接女客的妇女一把拉住,例行劝慰:“他狠心撒手去啦,活着的不还得好好地么?快别哭了,叫恁闺女听见不难受蛮?……”金玉任那妇女搀扶着,身子斜倚在她身上,又追加了两句凄凄哀哀的哭词,才收了哭声。

王贵芝在里屋呆坐着,有至亲的女客来了,就会进里屋陪她坐坐,拉着手抹几滴眼泪,劝慰几句。真正伤心的只有王贵芝,她哀痛的不是老伴过世后的孤单,而是自己才刚五十出头,没有老伴撑腰,守着这么个儿媳妇,往后二三十年可怎么过?刘大发活着的时候,是个花花肠子,当支书的这些年,跟村里一些寡居的、留守的妇女,也有过不少烂事,只不过为了家和脸面,不能声张罢了。刘大发孬归孬,但没少往家揽实惠,家里的光景在前刘村是数一数二的。

恨归恨他,但他这一甩手走了,王贵芝开始担心起后半生来,儿子婚后的这段时间,儿媳妇闹、亲家跳,没消停过,刘大发是村里一把手,吐口唾沫钉个钉,响当当的汉子,不要说在前刘村,就是在整个十里铺乡都算个知名的人物,这还抖喽不了张妮儿这一家人,现在只剩自己了,可如何是好?

刘大发的死,跟张妮儿和她娘家人有莫大的关系,听见亲家金玉一进堂屋,王贵芝就心里打怵了。回想起儿子和张妮儿结婚前后的种种事端,王贵芝手都抖起来。

04

张妮儿25岁前的经历,颇为复杂,恐怕得多费些笔墨。

想当年,金玉嫌分家不均,跟婆婆大奶奶、大伯哥张有富、小叔子张有禄大打出手,金玉人单力薄,吃了亏。她气性大,索性让原名张有财的丈夫改名叫张满堂,并贴出一纸告示,宣布与大奶奶断绝关系。从此两口子合称“金玉满堂”,金玉在前,满堂在后,既吉利又顺口,而且与其他人等再无关联。村里人见着满堂就刺挠他:“你这名是娘给起的吧?”

大奶奶去世时,金玉硬是把张满堂锁在家里三天,不叫他去送娘最后一程。她站在房顶上放了挂一万响的红鞭炮庆贺老不死的归天,还将录音机搁在房顶上,打开最大音量,朝着五十米之外大奶奶家的方向,轮番地播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好运来》《越来越好》《恭喜恭喜》……通红的鞭炮屑炸向天空,高高扬起,飞落了半个村子,喜气洋洋的歌声冲淡了喇叭头子播哀乐的悲伤色彩。有富、有禄和下面的子侄见金玉如此,怒目而视,要不是村里主事的人拼命拦着,非得把这娘们儿从屋顶上拉下来狠揍一顿。

张满堂抱着头蹲着,沉闷而痛苦的哭声让年纪尚幼的一对儿女张胜利和张妮儿惶恐不已,他们不懂爹娘和奶奶、伯叔之间的怨仇,他们害怕爹和娘这一悲一喜的巨大反差。张满堂有心翻墙出去哭哭死去的娘,又担心金玉闹腾起来,搅乱娘的葬礼,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了三天。一直到大奶奶下葬,金玉家的大门才打开。

张满堂瞒着金玉偷偷去大奶奶坟上哭过几回,不敢放声,怕有人知道了告诉金玉,自己又得挨收拾。

这几年,村里人富裕了,纷纷盖了新房,贴瓷砖、棚厦子,红瓦白墙,既干净又利索。尤其是张有富家,两个儿子几年前就跟着装修队干,张有富自己有厨艺,包着各村的宴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早早地盖了二层小洋楼,听说还打算着要买辆轿车。

金玉好生嫉妒,打听着一座瓦房院儿盖下来,少不了得花十多万,翻出存折看着少得可怜的存款,又将死去多年的公婆拉出来咒骂一番,嫌他们生儿子跟下蛋一样,一下一窝,又不能给儿子带来实惠,净拖累小的……

张满堂跟上包工头乘火车去河南施工,干不了几个月就得换换地方。在家无所事事的张胜利也坐上劳务派遣的大巴车去了青岛的针织厂。金玉没有太多分别的悲伤,她盘算着这俩劳动力一年能挣几万块钱,攒几年才能盖上新房子,算来算去,遥遥无期。

张妮儿也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毕业后金玉干脆叫她跟上杨村的表姐去了秦皇岛做饭店服务员。闺女早一天挣钱,自己家高门大户的瓦房就早一天有望。

一家四口,北上、东进、西出,只留金玉镇守在大后方,她也不闲着,养了一群羊。这是金玉的志气,她要挣钱,她要挣出一个大家业让小五庄的人们睁开眼睛瞧瞧。

05

外出打工的张妮儿,小小年纪就有了这辈子最跌宕的人生经历。

起先,张妮儿跟着表姐来了秦皇岛,因为没学历、没技能、没见识,只能在饭店做服务员,端盘子、收拾残羹剩饭,一个月能开六百。乍一到城市,张妮儿很新奇。来秦皇岛之前,她最远只去过县城几次。饭店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开工资,张妮儿很满足。

做服务员的第二个月,由于形象姣好,老板提拔她做饭店迎宾。张妮儿完美地遗传了张满堂的大双眼皮高鼻梁和金玉的大高个细长腿。在家时胖嘟嘟的,看不出怎么美,出来打工这段时间,张妮儿身体迅速地瘦了下去,脸面却飞快地成熟起来。腰是腰胯是胯,杏眼桃腮,十七岁的年龄正是水嫩的时候,怎么瞅都让人稀罕。

老板眼见着张妮儿美丽起来,做端茶倒水上菜的服务员简直是埋没了人才,于是让她每日穿上大红旗袍摇曳多姿地站在饭店门口迎宾,向每个前来的客人说“欢迎光临!”张妮儿美成一道风景线,饭店都跟着上了一个档次。

张妮儿给娘打电话,得到娘的赞赏:姑娘漂亮就得使到当处!

美好的相貌是一道通行证,所以张妮儿有贵人相助。做迎宾刚十天,张妮儿被一位女顾客发现,左右端详她一阵子,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去。没过多久,女顾客联系张妮儿,自称姓倪,是一家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希望张妮儿能来自己公司上班。

张妮儿见过电视上写字楼里的白领,穿着职业套装,自信又潇洒,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词儿。自己能行吗?

倪经理没给她时间犹豫,很快给了饭店老板一笔钱,将她挖走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如此金贵。

张妮儿被倪经理安排做人资文员,工资比在饭店多一些,工作也非常轻松。张妮儿不会用电脑,部门里的几个女孩就很鄙夷,也不肯教她,男同事倒是很积极,她很快就学会了用电脑聊天、上网、看电影,还加了好几个男同事的QQ号。倪经理并没给她实际性的工作,她每天玩着混过一天又一天。倪经理一反严厉的常态,不仅对她态度和蔼,还常送她衣服香水,带她购物,并且姐妹相称,引得同事纷纷背后嘀咕。

馅饼后面是个陷阱。没有多久,倪经理带她参加一个宴会,将酒醉的她推向了公司大股东。当她第二天一早在五十多岁、秃顶矮胖的大股东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醒来时,已经不再是个纯洁的姑娘。她哭着找到倪经理时,倪经理笑着恭喜她,说:“女人要善用自己的资本!”

在张妮儿使用了自己最珍贵的“资本”之后,倪经理果然被提拔为公司行政副总。大股东只想享受枕席之欢,而并无感情可言,所以,张妮儿得到了三万块钱。后来她听说,倪经理升副总后,一个月工资就有三万块。张妮儿有青春的“资本”,却没文化、没头脑,只能作为倪总的工具人,倪总成功了,她成为了弃子。为了不让张妮儿在公司乱说,倪经理联系了深圳的朋友,推荐张妮儿过去找工作,美其名曰:“优秀的姑娘要见见大世面。”

张妮儿留了五千,其余的两万五交给了金玉。在金玉的不断洗脑下,张妮儿认为挣了钱给家里盖房就是自己的价值。头一回一次性收到这么多钱,金玉欢喜得几乎疯了,拿着汇款单四处朝人显摆,却忘了问问张妮儿,钱怎么来得这么快。

张胜利一个月两千,张满堂一个月三千,爷俩辛苦半年,不及张妮儿两个月寄回家的钱多。金玉将挣大钱的希望全部寄托到了张妮儿身上。至于女儿以什么方式挣钱,金玉显然没有那么关心,她只关心自己存折上不断上涨的钱数和闺女寄回来孝敬娘的金首饰、羊绒大衣。张妮儿在深圳打工,也成了金玉炫耀的资本,同村的姑娘最远连省都没出过,自己家闺女却去了深圳,那是一般人能去的地方么?

张妮二十二岁那年,家里盖了五间大瓦房。

06

新屋盖上可是真气派。四合院,院墙内外用水泥抹得光滑,一个砖缝也瞧不见。整个院子全是水泥地面,晴天不招土,雨天不见泥。房子比原先足足高出一米多,吊了顶,干净敞亮,跟住楼房一样。光是北屋的前出厦,就要比别人家的宽出两倍,足有两米半,厦子的矮墙内外都贴的白色瓷砖。就连厦子底下和东西屋的地面也全铺上的米色地板砖。从北屋和西屋中间加盖了上房顶的窄楼梯,连梯子也用不着了,楼梯底下盖了淋浴房,房顶上架着太阳能。这在村里是少见的。即便是张有富家的二层小楼,屋里也不过是水泥地面而已。

金玉心气顺了。站在刚落成的院子门前,看着菜园子里爬藤的黄瓜、开花的茄子,倒挂的豆角,想想勤劳的老公和一对儿女,以及那源源不断到来的财富,她满足极了。这是一个中老年农村妇女,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

张妮儿打工的八年间,极少回家,最多不过每年年下回来一趟。回家过年时,张妮儿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若不是一张口乡音浓重,根本看不出是个农村姑娘。最后两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金玉虽爱钱,但并非不想念闺女。在她的心里,自己排头,儿子其次,再就是闺女,最后是满堂。爱钱的心终归打败了想闺女的心,金玉从来没有过让张妮儿安生回家的念头,她在外的这些年,孝敬娘的钱物前后足有二十万,可以说,家里盖新瓦房的钱,都是张妮儿挣回来的。

这一年张妮儿回到了小五庄。才满25岁,她面色蜡黄、模样憔悴、心事重重,没有了前些年的俊俏伶俐,金玉看着怪心疼,赶集买来排骨和大枣,又宰了一只老母鸡,给闺女好好地补一补。休养了两个月,在金玉的催促下,张妮儿再次出门打工,在县城一家母婴店做营业员。

村西头杨树行子里,张妮儿成了议事的焦点。

“那不是俺家小芬跟妮儿一处打工么,回来说,洗澡时候看见妮儿肚子上一个大疤拉!”五婶儿筢着杨叶,跟银强家(方言:银强的媳妇)说道。

“咋回事啊?”银强家停下手里的活计。活到六十还未嫁人的楼子姑推着三轮车从桥头下来,五婶儿冲她招招手。三个娘们儿凑到一起胡嘀咕。

“俺小芬傻的没心眼,当面就问她了,妮儿说阑尾炎,开刀割了!”五婶儿继续说道。

楼子姑接上话:“啥疤拉呀?这么神神道道的?”

五婶儿卖了个关子:“恁俩猜猜!”

银强家和楼子姑交换了一下眼神,银强家试探着问道:“疤拉剌地不是地方呗?”

五婶儿一拍大腿:“肚皮正当间!听说还是个花肚皮!那刀口这长!”边说边用手比划长度,银强家一撇嘴,递出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楼子姑不懂的,插嘴问:“肚皮当间咋啦?啥是花肚皮啊?”

五婶儿笑话她:“恁个老闺女知道啥啊,活到六十了,啥都不懂的!白活这岁数!”跟银强家两人又取笑楼子姑一番。

银强家说给楼子姑听:“剖腹产才拉肚皮当间,阑尾在右边儿棵。”说着四下里看看没人,拉开自己的花裤子给楼子姑看,果然她肥白的肚皮右边有一道疤。

五婶儿接着说:“肚皮还花着哩!看这样儿,跑不了妮儿是在外边跟人生了孩子,又叫人家给甩了吧?”

杨树行的三个人默认了这个说法。像是一条炸药的引线,点着之后迅速蔓延。不出一天,通过各种小道传播,全村的一百多口子娘儿们都知道了,话越传越难听。有说是张妮儿在外边当小三儿,也有说是寻了个有钱老头儿,还有说是当了小姐不慎怀孕的。

“怪不得金玉又是金链子金镯子金镏子地扎古(方言:打扮),又是盖新屋垒新院的,都是张妮儿卖肉的钱!”这是经过一天一夜的秘密传播后,未经询问当事人,小五庄人私下里给张妮儿的口头判决。

人人眼气金玉的高宅大院,人人嘴里都有把刀。

07

在金玉的价值观念引导下,张妮儿从十七岁就知道挣大钱过好日子才是硬道理,钱装在自己兜里才叫钱,吃好穿好才算是得实惠,有钱有面子才称得上活得爽气!

在外边漂泊的日子里,张妮儿叫“张瑞拉”,远离家乡,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她娘叫金玉,爹叫张满堂,所以她不必被礼义廉耻的概念所累。在秦皇岛时,倪经理嫌她的名字太土,给她起名叫“张瑞拉”。倪经理向她解释说你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仙杜瑞拉一样,总有一天会美得一鸣惊人,找到自己心仪的王子。张妮儿不知道《灰姑娘》的故事,但她觉得叫瑞拉好,洋气。

张瑞拉干过流水线女工,做过服装店模特,其实并没有从事过不良职业。但是她为了在外站稳脚跟,确实跟不少男人睡过,有拉长、车间主任、店老板,于是她拿到了比别人更高的工资和提成,享受着不同男人的偏爱与照顾。

对于张瑞拉而言,小五庄像是远在天边,与她只有一线相连。挣钱,是她的终极目标。

流水线的工作太累,还挣不到几个钱。而所谓服装店“模特”也不过是个营业员而已,还要处处被老板娘呼来喝去。经人介绍,她获得了一份清闲又能挣大钱的工作——代孕。这是她在二十五岁离开深圳前做的最后一份工作。

张瑞拉手持身体健康证明,被那对年过五十的高级知识分子夫妇挑选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待售的鱼。她跟爹赶集时,见过在塑料布搭成的临时水池里扑腾的鱼,有的鱼欢快,有的鱼奄奄一息。难得买一次鱼,爹总是挑得很细心,他会网住一条将死未死,腮还在一张一合,游得却不欢实的鱼,跟鱼老板讲价,指明这条鱼活不过半小时,死掉就不值钱了,不如便宜卖给自己。爹总是能讲价成功,娘做的鱼的味道却很一般,除了一股子咸味,张妮儿尝不出啥鲜和香。

高级知识分子夫妇跟会讲价的爹一样,挑剔着张瑞拉的举止言谈。他们说,代孕妈妈地方口音重,普通话不标准,孩子在腹中会受影响,希望代孕机构能把价钱降低一些。这对夫妇与机构负责人谈着价格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张瑞拉在外等候。负责人出来送客时,面带非常客气的微笑,她知道是合同谈成了。

她不清楚合同价格是多少,负责人说,可以给她十万块钱。她比较满意。

当那个不属于自己的胚胎植入体内时,她有点小小的恶心,还没到生理反应的月份,是心理反应。孕期十个月,她被机构送进了秘密的代孕基地,每天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碗都不需要自己洗。基地还有几个姑娘,月份都不一样。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姑娘临产被送走,然后再有新的姑娘进来。她听说,代孕机构每年都能挣几百万。

从腹部扁平到鼓胀如蛙,张瑞拉的肚子上长出了紫红的花纹,在经历过种种不适之后,迎来了预产期。虽然在代孕过程中,她接受了各种细致的检查和照料,但是胎儿脐带绕颈三周,如不及时娩出,有缺氧窒息的危险。这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却在自己体内住够了十个月,张瑞拉对这个不断长大的奇妙生命有了难以言喻的感情,她希望孩子能平安降生。

张瑞拉剖宫产娩出了婴儿。

高知夫妇以剖宫产对孩子健康不利为由,克扣了代孕款额。因为不受法律保护,代孕机构接受了这个现实,最终风险由张瑞拉承担,原本承诺的十万代孕款,实际只收到六万。机构负责人给的解释是,谁叫你体质不好,怀个孩子绕颈严重,损失只能由你自己来承担!

08

张妮儿带着六万块钱、剖宫产疤痕和满肚皮的妊娠纹回到了小五庄,“张瑞拉”被她丢在了深圳。这六万,她没有给娘说。

金玉试探着打听闺女此次带了多少钱回来,张妮儿意识到娘是想对这笔钱下手。所以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张妮儿都假装没听懂把话头岔过去。她已经成熟起来,不会再事事听从娘的意见,钱还是捂在自己口袋里更踏实。金玉这么多年像一个理所当然的吸血鬼,几乎将闺女盘剥干净,除了这六万块钱,张妮儿还拥有什么?

家里盖的新宅院儿,张妮儿是出钱的主力,可这院里的哪一块砖瓦都没有写着张妮儿的名字,现在是爹娘的,将来是哥哥的,再往后是小侄子的,跟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她已经听到村里的风言风语,决定尽快嫁人,也许再不找人嫁了,就再也嫁不出去,像六十岁的老闺女楼子姑,一辈子孤身一人。指望村里人介绍对象是不可能了,他们满怀恶意地看着自己这个“卖肉”的,又怎么可能会介绍好小伙?张妮儿在有过种种难以告人的经历后,确信唯有自己最可靠。

张妮儿打工的母婴店旁有个汽修厂,她认识了厂里一个名叫刘安全的汽修工。刘安全长相斯文白净,一点也不像个工人,有点像大学生。听说他爹是前刘村的支书,家里条件不错,张妮儿打定了主意。

从十七岁到现在,天南地北摸爬滚打,张妮儿见过很多男人,对于单纯的刘安全来说,她绝对称得上经验老道。很快他们便在关了灯的出租屋里吻到昏天黑地,刘安全失控,疯了一样将张妮儿摁倒在单人床上。事毕,张妮儿匆匆穿好衣服,嘤嘤地哭起来。刘安全愧疚于自己的鲁莽,忙承诺一定会娶张妮儿为妻。

从第一次滚床单到结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期间张妮儿再也没让刘安全碰过,顶多拉拉手,亲亲嘴。刘安全觉得,张妮儿是一个既美丽又保守的好女孩。而张妮儿想的是,自己的花肚皮短时间内恢复不好,不让刘安全碰,既表现出自己的纯洁,又不会被他发现异样。

订婚这天,金玉向亲家提出了在县城买房的要求。

“咱现在也没外人了,儿女们在城里混(方言:讨生活),连套房子都没有,以后日子可以够难的。”金玉摊了牌。

“说的是,早晚得买套房。”刘大发应承着。

“早买早叫孩子安心,年轻的在外边混着不容易。”金玉话头紧跟。

张满堂和王贵芝在一边沉默着。在这两个家庭里,他们属于次要人物。

“那是那是,我们想办法,想办法……”刘大发想糊弄过去,他以为只要把媳妇娶进门,买不买房就是自己说了算了。

09

婚是顺顺当当地结了,金玉是个好面子的人,在儿女婚事上,她向来讲究一个“顺”字,再大的意见,当天不能闹,等结完婚再慢慢算账。看着扎彩的婚车开远了,金玉怅然若失。养了二十多年的闺女,这算是给人家了。

其实对于张妮儿在外边的这些年干的啥,金玉虽不十分清楚,也能从模糊地猜个大概。以前张妮儿洗澡总爱让金玉擦背,现在总是躲躲藏藏,不肯让她看见身体。但当娘的不能问,问了闺女就没脸活着了。她在张妮儿把钱源源不断地汇回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兴奋的,是热涨的。她坐在破败的老院里看看老黄狗和老杏树,憧憬的是新宅院盖起来的气派,是自己在村人尤其是大伯哥面前挺直的腰杆。她不是没有思量过,闺女到底是干的啥活,能比两个壮劳力挣得都多。但是钱和物蒙住了她的眼睛,她深信只有依靠闺女才能让自己快速地过上想要的生活。

张妮儿疲备不堪拖着行李箱回到小五庄时,金玉是失望的。闺女迟早都要嫁人。金玉娘家村里,有的闺女挣了大钱,给爹娘盖屋,给兄弟在城里买房,在安置好家人以后,远嫁外地,无人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金玉甚至想过,还不如就让闺女挣够钱了,嫁在外头,这样既能得利,又不会坏了名声。

事与愿违。张妮儿漂泊够了,想回巢了。而这次回来,金玉从她手里并没有再得到什么。金玉隐约感觉,闺女对自己有了防备。金玉虽指望闺女给自己挣钱,但爱闺女的心丝毫未减,她希望女儿能够嫁个好人家。

张妮儿急着在风言风语传到前刘村之前嫁给刘安全,所以在买房和彩礼上面并没有做过多的攀扯,按本乡的习俗办了婚礼,她脑子里冒出一个与知识存量不匹配的词:“从长计议”。

虽然是自由恋爱,但照例还是需要找一个媒人做两个家庭的传声筒,毕竟有一些事情,不方便当面锣对面鼓,还是需要缓冲一下。媒人代表男方去提彩礼时,金玉淡淡地说:“别人家咋着,俺就咋着。”这是一句极通情达理的话,媒人传话回来的时候,刘大发感动得甚至冒了一点泪花。以他对张妮儿家庭的粗浅了解,亲家公不是主事的,亲家母才是难缠的角儿,他本以为,金玉会狮子大张口,不把自己的那点家底啃个体无完肤不会罢休。

10001的订婚礼,58888的彩礼,另外将房子里外装修一新,刘家在婚事上一共花了十万来块钱。全套家电是娘家陪送的,当然这个钱也是在彩礼中所出。金玉给闺女添了点钱,加上彩礼的剩余部分,娘家算是陪送了50000。

现在张妮儿手里有了12万,这个事,她谁也没有提起。钱在自己兜里才是踏实的。

婚礼当晚,刘安全急不可耐地与新娘子亲热,张妮儿以害羞为名关闭了所有的灯。

回门这天,喜宴结束,张妮儿回了娘家,第二天新女婿再来接。

当晚,张妮儿和金玉爆发了第一次因为钱的冲突。

金玉陪送给闺女的50000块,本意是想走走过场,壮壮面子,待婚礼过去后,打着替闺女保管的名义要回来。确实,婚礼时,娘家陪送的家电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都不及张妮儿哥哥张胜利手里举的“娘家陪送现金50000元”的红牌子更有冲击力。前刘庄沸腾了,刘大发不愧是村支书,娶媳妇没多花钱,人家娘家还给带回这么多来,在这个小村里实属罕见,别人家最多将彩礼折半陪送回来。此举,刘大发有面子,金玉也有面子,给了前刘村人一个印象:张妮儿娘家财大气粗。

面子有了,还得要回里子来。金玉跟闺女睡在一张床上,开始做思想工作。

“结了婚,手里有钱可别乱花!”

“知道!”

“年轻的,不知道过日子,光胡花八花的,攒不住钱,日子长着哩,花钱的地方多着哩!”

“行啦,俺咋不会过日子啊?”

“手里有这些钱,还不抵叫娘给存着,别叫刘安全都给花销了,以后添了孩子咋办啊?”

“……”

听见娘想把自己兜里的钱要走,张妮儿陷入了沉默。

“咋不吭气啊?娘说的听见了不?”

“娘,这些年俺给家里的钱不少啦!”

张妮儿有点忍无可忍。金玉却还不依不饶,她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声音高起来。

“这还不是为了恁俩好!恁老婆子(方言:婆婆)一看就是个怂包蛋,刘安全又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别叫刘大发把钱给糊弄走喽!”

“娘啊,俺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放心吧!”

“这孩子咋不听劝哩?气死娘呗!早晚得知道,只有亲娘才向着恁!”

“……”

张妮儿不再说话,转脸向着床侧,假装睡着。

“唉!养个闺女做啥?都是赔钱货!”金玉心里叹了口气,没敢说出来。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家这大瓦房的来历。

夜深了,该睡了。

10

王贵芝跟村里的妇女一道坐村镇公交去赶十里铺集。

儿子结了婚,她算是放下个心事。刘大发的朋友多,光礼金就收了三四万。张妮儿娘家又给送家电还是陪送钱的,要是把那个50000也加进去,这个婚礼下来,除了花在喜宴上的钱,别处没怎么花销。虽然她不好意思张口跟张妮儿要,但在小两口手里,也算是家里的财产。小两口如今都在城里混,不需要自己伺候,生活变得轻松起来。

“越活越年轻了!有喜事就是滋润!”大拐头家恭维支书太太。

“大发嫂子就是有这命,面相上就带着有福的样呢!”二孬家跟上一句。

“咱前刘,还没娶过这么俊的媳妇儿,恁家是头一份!”三顺子家竖起大拇指。

王贵芝听得心里美滋滋儿的。

现实没让她高兴多久。

刘大发喜欢酱五花肉就酒。上好的五花肉切成一寸见方,焯去血水,放少许油,炒好糖色,下入肉块,翻炒片刻,酱油料酒,姜片葱段,花椒八角,另放老抽,焖到烂软,起锅装盘。一口肉一口酒,有滋有味儿。

王贵芝到常去的肉摊上买五花。有俩妇女在肉摊前等着摊主剁腿子骨,闲不住的嘴,叽叽喳喳。

“听说了呗?俺娘家小五庄有个闺女寻(方言:嫁娶)到前刘了!”

“寻就寻呗,那咋了?”

“恁可不知道,那个闺女可了不得!”

“才寻婆家的闺女,有啥了不得!”

发话的妇女压低声音,王贵芝听不太清说的啥,但从二人表情和动作中看出不是好话,隐约听见“卖肉”“盖屋”“金玉”几个词来,猜着说的就是张妮儿,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王贵芝虽说是个怂包,在家伸不直腰,大事小情都是刘大发说了算,但她心眼子并不少。凑上前去问:“俺娘家是前刘的,恁说的是谁家的事啊?”

那俩妇女见有人搭话,虽说不认识,但分享八卦的心是掩不住的。

“这个嫂子,恁可不知道,前刘村支书家娶的儿媳妇是个烂货!”

“可不是呗!那个闺女在南方当小姐,挣来钱给她娘盖的新屋,还给她哥娶媳妇,媳妇是文登的,要不是给钱多,都能跟着上这来了?”

“她娘那个脏心烂肺的,把闺女可算管瞎了!这当不住婆家还不知道哩,要知道喽不知道咋过?”

“说是当小姐还怀孕了,生了孩子就卖在南方了,没法了才回来寻了!”

“别的村也有这样的,人家都寻外地去了,就她,脸皮还些(方言:非常)厚来,敢回来!”

王贵芝听得心里砰砰跳,乱作一团,肉也不买了,转身就走,没跟同伴打声招呼,就赶快坐上村镇公交回去了。

刘大发刚从村委会回来,沏了一壶茶,躺在院里的竹椅上,看着柿子树上的青蛋蛋正出神。见王贵芝风风火火地回家来,便问:“肉哩?”

王贵芝把手里的布兜往地上一扔,罕见地发了火:“肉哩?肉哩!还有脸问肉哩?恁爷俩相的这好媳妇,都臭尽了咱还不知道哩!”

刘大发不明就里,从竹椅上直起身来。

“去赶个集,啥也没买就回来了,说的啥话也听不懂!你急啥哩,好好说!”

王贵芝扯过个马扎子坐下,将集上妇女的话一五一十学给刘大发听。

刘大发不像王贵芝那样情绪激动,当了多年的村支书,他早就练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听了话后,他没吭声,重又躺在竹椅上,思量起来。

起初,刘安全头一回将张妮儿带回家的时候,刘大发虽觉得儿子眼光不错,找了个这么俊的女朋友,但心里也清楚,儿子是个老实孩子,怕他压服不住这个闺女。张妮儿走后,他将想法给刘安全说出来,却遭到儿子的抗拒。

“俊的不行,还去找个丑的呀?恁不看看咱家这遗传,有一个俊的不?找个俊的改改种吧!”

刘大发惊诧于儿子的伶牙俐齿,在城里学汽修了几年,词都多了不少。

刘安全睡了张妮儿后,头一回感受到女人的好处,一头栽进了张妮儿编织的情网里。张妮儿坚持在婚前不能再发生关系,刘安全更是被勾得心里瘙痒难耐,恨不能立刻结婚,将这个白嫩嫩、红扑扑、细条条、肉乎乎、圆滚滚、滑溜溜、软绵绵、香喷喷的小媳妇睡她个天翻地覆,沉入她的温柔乡里再不出来。

刘大发让他多打听打听张妮儿的底细,他便将张妮儿自述的经历说给爹听。

十七岁外出打工,做过服务员、文员、流水线工人、服装店营业员,钱虽没少挣,大部分孝敬了爹娘,干活太辛苦,岁数大点就想回老家,安心结婚过日子了。娘家爹和哥哥在外打工多年,留娘自己在家里,养了一大群羊,这些年条件越来越好,新屋也盖起来了,哥哥也娶亲生子,家里没啥负担。

刘大发还是不放心,托管区干部帮忙向小五庄村主任打听。这个经历都是真的,只不过张妮儿把关键事隐瞒了去。村主任作为一个老爷们儿,虽对张妮儿的事有所耳闻,但没有证据的事,不会像那些妇女们乱嚼舌根,只是提醒了一句,张妮儿她娘金玉的脾气不太好。

在农村,两亲家相处得好坏是事关幸福的关键指标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刘大发反复提醒刘安全,闺女再好,丈母娘要是恶(方言:凶、不好相处)了,家庭也过不好。

刘安全去过几次张妮儿家,金玉对未来的女婿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又嘘寒还问暖,知道他喜欢吃韭菜鸡蛋的饺子,常常包了让他来吃饭。墙根底下种了一溜倭瓜,才长成俩,就让他家来取,拿回前刘去给王贵芝烙咸食吃。说金玉恶,打死他也不相信。

11

经过几个月的恢复,张妮儿肚皮上的花已经消除了不少,她从网上买了药膏,每天涂抹,也有一定的效果,不仔细看,已经跟平常无异了,唯独剖宫产的那道疤拉,是个问题。

张妮儿确实有副绝好的肉体,肤如凝脂,肥瘦均匀,双胸高耸、腰肢纤细,到腹部又是一马平川,软柔温暖,但只能表述至此,再写就是马赛克了。由于年轻,张妮儿极快地完成了产后的自我修复,无论是从外表来看,还是刘安全的实际感受,她都是一个未曾生育过的姑娘。

婚后,虽在亲热时不让开灯,但刘安全的手摸到疤拉时,还是有点疑惑,张妮儿解释道,在南方打工时,阑尾炎犯了,在小医院开刀落下的疤,医术有限,剌得又长又深,好长时间才好。

刘安全信了她的说词。

刘大发和王贵芝听集上的人说的这番词,心里还是犯嘀咕的,若这闺女真的如此不堪,那也不怕丢人了,叫他俩离婚!离婚丢一阵子脸,不离婚丢一辈子脸。

刘大发思前想后,叫王贵芝问问儿子,以过来人的经验揣测一下,张妮儿是不是真的生过孩子。

待休息日刘安全一个人回家,张妮儿上班没回来,王贵芝问儿子:“妮儿这结婚那天,也没见有落红啊?”

刘安全脸红起来:“娘哎,这是问啥哩?”

王贵芝说:“傻小,娘这不是向着你呀?问问还不行啦?”

刘安全不好意思地说:“别当恁小多老实,俺俩以前就在一起啦!”

王贵芝神色凝重:“俺就是问头一回,你见着落红了么?”

刘安全说:“别问了啊,娘,俺俩被窝里的事,恁打听这多干啥哩?再是娘,私事也不能问呀!”

王贵芝换了个说法:“儿哎,妮儿那肚子光滑不?有花花不?”

刘安全只当她问张妮儿有没有纹身,不耐烦地说:“光滑着哩,啥花也木有!”

王贵芝心下稍安。儿子走后,跟刘大发说起,刘大发不错眼珠地盯着王贵芝,津津有味地听她对小两口房事和儿媳肉体的描述。王贵芝惊觉老头子又不正经了,白了他一眼,啥也不说了。这是闹的啥事啊?儿子没给自己好话,老头子又是这副样子。想想就窝火。以后再也不打听了,不落好!

12

婚后平静了一阵子,小两口在城里租房住,老两口在前刘村,各不打扰。

临近年底,张妮儿怀孕了。这是他俩婚后的第一个年。刘安全的意思是,让张妮儿年前辞工,趁过年回前刘,年后就不出来打工了,让王贵芝伺候着。张妮儿不乐意,她不愿意在那个家里长住,王贵芝老是转着圈地审看自己,觉得不自在,尤其是还得面对半老不少(方言:壮年)的公公,上个茅房或洗洗身上都不太方便。

孕期情绪不够稳定,年二十九时,小两口吵架了。

“明儿个(方言:明天)就是三十了,咱还不回家啊?”刘安全有点怨气。

“刘安全,这个年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张妮儿口气生硬。

“谁家娶了儿媳妇,不在家过个团圆年?别闹了,咱回家呗!”刘安全怨归怨,还是拿出老理儿来劝媳妇。

“那是恁家,不是俺家!俺回俺家也是团圆!”张妮儿丝毫不让步。

“结了婚了,婆家才是家哩,娘家那是人家的家了!恁嫂子、恁侄的!”刘安全的话也有道理,毕竟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就不是自己家了。

“俺家的新屋俺没少添钱,到啥时候也是俺家!俺不去恁家,恁娘包的饺子齁咸,俺吃不惯!”张妮儿硬梆梆地扔下一句话。

争执到最后,刘安全没有说动张妮儿,又不敢惹她,她肚子里孕育着着自己的种儿,她就是祖奶奶。无奈只好把张妮儿送回小五庄,自己一个人回了前刘村。

“张妮儿呢?”王贵芝见儿子一个人回来。

“这不怀着孕吗?情绪不稳定,整天心烦,怕她回来扰的年过不好,就打发她去娘家了。”刘安全找了个托词。

“恁傻啊?哪有娶了媳妇不在家过年的?!”王贵芝火气上来了。

刘大发听到这里,平日里再稳,也坐不住了。责令刘安全借二喜子家的车,让王贵芝跟着,去小五庄接儿媳妇。在他的心里,儿媳妇不来家过年,会是自己家脸上最大的黑,尤其还是头一年,照老例子,新儿媳妇得去本家叔伯家里挨户磕头,缺了她就行么?

下半晌,刘安全和王贵芝来到金玉家,提了两条鱼和一箱点心,其实年二十五前,刘安全已经给丈母娘家送过年礼了,鸡、鱼、酒、奶、点心都拿全了的,但没办法,这回也不能空着手来。

“俺来接妮儿回去过年了。”王贵芝轻声细气地说。

“呦,还惊动恁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金玉脸上堆着笑。

“俺寻思,妮儿怀孕了,别是安全照顾不周,叫孩子心里不得劲儿了,回恁这来了。”王贵芝拿捏着说词。

“这说的啥话?!俺闺女回个娘家还得是不得劲儿了?”金玉脸上的笑少了。

“嗨,俺这嘴也不会说话,可别怪着!俺是想着接孩子回前刘,这不头一年吗?”王贵芝拿本乡习俗说事,希望金玉能松口让张妮儿回去。

“嫂子,在俺家,可不大在意啥老阴阳儿(方言:老规矩),孩子觉着咋好就咋着。”金玉寸步不让。她是个啥事都想说了算的人,亲家虽说是干部,但刚结婚时要是治不住他家,以后闺女在他家就吃不开了,她得立个威风。本来她并没想让闺女在娘家过年,看见王贵芝亲自来请,反倒打定了不给亲家面子的主意,谁叫订婚时提起县城买房的事,刘大发推脱过去了呢?张妮儿已经怀孕,不借此机会给闺女争取,以后更没辄了。

“恁这可叫俺为难了,大过年的,媳妇不在婆家过年算个啥事啊?”王贵芝恼火起来,脸色通红。

“嫂子,这可不是俺叫恁为难,孩子订婚的时候,俺想着叫俺大哥给他俩在县城买个房子,大哥光应着没买,俺怕恁家为难,不也没硬要么?兴恁家不仁义,不兴俺家呀?咱可不能这么霸道!”金玉终于说出了意图,声调越来越高。

“哎,算俺求恁了行不,咱到过了年就想办法买!”王贵芝想出个缓兵之计。

“行啦嫂子,咱也别说那些无用的了,俺这当娘的,还得看闺女的意见,她想在哪过就在哪过!天也快黑了,俺就不送啦!”金玉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看实在没有办法,王贵芝和刘安全垂头丧气地回了前刘村,刘大发见没接回儿媳妇,气得牙咬的咯咯的。

初一,刘安全替媳妇去各本家磕了头,就说张妮儿怀孕了身子不得劲,在炕上窝着呢,不能亲自来磕头。左邻右舍有听见动静的,知道张妮儿没在婆家过年,暗地里看笑话了。

13

这是两家的第一次冲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

过完年后,刘安全接了张妮儿回县城。再俊的媳妇,也有平淡的时候。张妮儿怀孕后,身体膨胀起来,她个子高,足有一米七多,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壮硕。刘安全过了腻歪的时候,再看媳妇,就有点不顺眼了。两人免不了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架,买房问题占了其中很大一部分。

张妮儿认为,订婚时公公承诺早晚要买,可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没见动静。刘安全觉得,现在租房经济压力小一些,真买房的话,如果一次性付清,三四十万的房款,爹娘免不了要去借账,按揭的首付倒是有,但每月还贷,两个人压力重重,孩子又快出生了,到时候用钱的地方更多。

买房的事,一直没有掰扯清楚。张妮儿决定自己亲自出马。

端午节的时候,张妮儿已经怀孕近七个月,破天荒地跟刘安全回前刘过节。王贵芝虽不喜儿媳,但好歹她家来了,不能给冷脸,何况肚子里的是刘家的香火。王贵芝张罗着做了一桌菜,一家人团圆过节。

“爹,小行行子(方言:小家伙)眼见就快生了,俺俩在城里买房的事,恁计划到啥时候啊?”饭吃个半饱,张妮儿发话了。

“买房嘛,俺觉得先不用着急,那新房买了也得等,交了房还得装修,小行行子生出来一时半会儿也住不了,不抵等他大一点,再计划。”刘大发抿着酒,慢条斯理地说。

“俺觉得,不能再等了。俺俩在城里混,连个房都没有,叫人家都快笑话死了,生了孩子,再叫人家笑话孩子呀?”张妮儿气哼哼地。

“恁俩结婚才一年多,咱家拉下不少亏空,这个时候要买,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啊。”刘大发把责任推到结婚上。

“恁说这话俺就不爱听了,算算花了几个钱不就知道了?恁收的礼金一分钱也没给俺啊?”张妮儿想起礼金的事来。

“那礼钱不都得还账吗?本来就是礼尚往来的事,今后别人家有事,也是俺挡着。”刘大发不悦。

“旁的(方言:别的)啥也不说了,今天咱说个痛快话,房子买还是不买,不买也不要紧,俺这就去县医院引产,省得孩子生下来没房子住,还得跟着俺俩租房子看人眼色!”张妮儿发了飙,饭也不吃了,把馒头直接扔进了丸子汤里,汤水溅了刘大发一身。

刘大发当了村支书多年,从来没受过这个气,一怒之下,将饭桌掀了:“反了天了!”碗盘碎了一地,白色的碎瓷混着红红绿绿的素菜和酱色的肉,油汪汪地、杂七杂八地滚了半间屋。

那一瞬间,张妮儿被发怒的公公镇住了,也只是一个瞬间。张妮儿反应过来以后,怒目圆睁,发疯一般地捶向自己的肚腹。

刘安全看傻了,慌忙扑过去拦住媳妇。刘大发也上了犟:“儿媳妇跟公公对着吵,敢拿孩子说事!俺看这个家要败尽!俺不抵死了算了!”吼叫着就扑向院子里的老井。

王贵芝顾不上满地狼藉,赶紧抓住刘大发,刘大发劲大,她抓不住,眼看着就到井边了。邻居二喜子早就听了半天了,没敢过来劝架,听着快闹出人命了,急匆匆地过来帮忙,好歹把刘大发拦住,又给刘安全递了个眼色,让他俩赶快走。

刘安全扶着张妮儿上村道拦了公交返城。

14

中秋节前后,张妮儿生下了儿子。为了孩子出行方便,刘安全跟爹娘要了些钱做首付,贷款买了辆车。虽然对张妮儿着恼,但一想到孙子,刘大发还是痛快地拿出了钱。

虽说前面有了过节,但孙子是自己的。刘大发两口子到城里看望孩子,希望趁这个机会,跟张妮儿说两句好的,叫她别见怪,宽宽她的心。夫妻俩其实已经在筹款,知道这个房子早晚得买,不买还是不能安生过日子。但是,房价一天一个样,想买房何谈容易,把所有积蓄拿出来,还赶不上一套两室一厅房款的一半。小两口在城里的吃穿花用和租房钱也不少,结婚这一年来,不光攒不住钱,有时还跟家里要。添了孩子之后,花销就更大了。想想,刘大发也愁得慌。

金玉伺候月子。两家人又见面了。

“嫂子,辛苦了!”王贵芝客客气气。

“不辛苦,伺候月子,还得是娘家妈,不放心别人!”金玉脸上虽有笑,话却跟刀子似的。

“那是,还是娘家妈伺候得周到。”王贵芝陪着笑。

“可是的(方言:确实),俺闺女是俺惯大的,受不了委屈,听不了糊弄!”很明显,金玉已经把事引到了前一次的冲突上。

“恁放心,以后指定让妮儿和孩子顺顺当当的!”王贵芝忙说好听的。

“俺有啥不放心的?只要把心放当间,哪有不顺当的?”金玉说话夹枪带棒。

刘大发见王贵芝不是金玉的对手,接过话来:“要是为了孩子买房的事,俺也表个态!俺正在凑钱,还不大够,不过放心,坚决买!”

金玉冷笑起来:“恁家买房也不落俺的名,这话给孩子说去,俺可不管。”

刘大发知道亲家虽嘴上说得漂亮,其实她在很大程度上能左右张妮儿的态度。这次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打压住金玉的气焰,以后别想翻身了。

“嫂子,咱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家。”刘大发停了一下,细寻思,还是决定说:“妮儿在南方打工这些年,挣的钱也不少呗?要不就先拿出凑凑?!”他并不是真想让张妮儿或金玉拿钱来凑,而是想点明刘家已经知道张妮儿以前的事,现在有了孩子,只要今后她能安生地过日子,他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对那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假装无视,但是,他得让金玉明白,张妮儿的事是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给脸不要脸。

这句话一下捣到了金玉和张妮儿的痛处,情知亲家已经对张妮儿往事有所耳闻。越是这样,就越要强硬起来,不然就等于默认。

金玉略停了停,平静一下,梳理好思绪:“大哥,恁这话叫人笑话不?俺也不知道,恁打的是张妮儿钱的主意,还是打的她娘家的主意,恁也这么大岁数了,连个房子钱给孩子都凑不起来,还好意思提这话?”

你来我往地吵了一阵子,不欢而散。刘大发两口子留下给孩子的一万块钱,回了前刘村。

15

令刘大发始料未及的是,张妮儿给孩子落户口时,名字是“张志方”,志在远方,好名字。

张妮儿提出孩子随母姓时,刘安全是反对的,但他的性格懦弱,又不忍在媳妇坐月子期间吵嘴,怕她要真是因为生气回奶了,儿子受罪。金玉鼓动张妮儿让孩子姓张,无非是想给刘大发个没脸,臊臊他。

这一切,按说刘大发是不知情的。张妮儿打算到过年时再说出来,让刘家再过个窝囊年。

孩子出满月后,刘大发在家里摆满月酒,大宴宾朋。张妮儿不便带着孩子回前刘,刘安全作为代表回去了。

酒过三巡,饭已经上来,有人问道:“孩子起个啥名啊?”

刘大发找了个起名的大师,算着孩子五行缺水,计划叫“刘守水”,正待说出来,没想到刘安全想都没想,抢先说:“张志方!”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刘安全说错了。

耳聋的六爷爷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叫啥?”

刘安全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重复:“张志方!”

刘大发勃然大怒!自己家三代单传,本身人丁就稀,从他爹、刘安全他爷那辈就受人欺负,不要说外人,就连本家五服内的亲人都瞧不起自己家。亏了他是个强势人,当了村支书,这才伸开腰了,好不容易得个孙子,居然姓了张!而且没跟当爷爷的商量,就私下起了名,这是对他最大的不敬和冒犯!

看他脸色铁青,坐席的众人匆忙吃了几口饭,纷纷告辞。

16

客人散了。下半晌,帮忙的人将桌椅碗盘收拾完,陆续地离开。

刘大发浑身瘫软,躺在竹椅上望天。已经九月末,柿子都红啦。他想,自己这多半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养大了儿子,却娶来个传闻中的烂货,三天两头闹得不安全,生了个孙子还跟了娘姓!要强了一辈子,脸都丢尽了。张妮儿娘俩这是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啊!

他能想象出,今后一个时期,甚至是很长久的时期,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让自己再也抬不起头来。

刘大发越想越恼,再不想办法教训一下小两口,自己今后在这个家里地位堪忧!他跑进西屋,拿起一瓶农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那味儿实在难喝,又苦又臭。他转过标签来一看,“百草枯”!

他知道百草枯毒性极大,抠了嗓子又吐不出来。食道和腹内有了烧灼感,而且越来越烧得慌。

刘安全专心地擦洗新车,没有留意爹在干啥,在他眼里,除了新生的儿子,就顶数这辆车最金贵,张妮儿现在都靠边站了。

17

当刘大发的遗体(注:在本地,非正常死亡的人可申请土葬)入土为安时,秋粮已经全收进仓。

“啥事也没耽搁!”村人说。

枯叶落尽了,柿子像小红灯笼一样红得耀眼,家雀儿还在枝头叽喳跳跃。

刘安全、张妮儿、张志方还有王贵芝和金玉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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