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在某一个微风窸窣的早晨,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等你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去大草原,坐在柔软的草地上看夕阳,直到那光芒染红我们的双颊,直到那晚风吹暖我们的脖颈。”我看着你清澈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转身离开的时候,却一个走向了海洋,一个走向了森林。
(一)
长脖子呆鹅是这个草原上最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整天一副无所事事又趾高气扬的模样,同伴们见到它总是绕道而行,其实也说不上有多么害怕它,只不过对它的格格不入和特立独行的姿态感到生气和不满,毕竟在这个一切都要遵循标准的草原容不得想要僭越标准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只迷了路的小刺猬走进了这片草原,它的生活才真正发生改变。
这天,长脖子呆鹅像往常一样在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搜寻挑衅的对象,其目的不过是想引起同伴的关注,哪怕是诋毁的言语和蔑视的眼光,而不像现在这样,朝平静的水面扔了无数次石头,却激不起任何波澜,仿佛置身黑暗深邃的宇宙深处,一切都显得那么冷漠无情。它小小的脑袋略微向左上方倾斜,走起路来一副吊儿郎当又自以为是的模样。没走几步,它看见了一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小刺猬,它心下一喜,摆动着圆嘟嘟的屁股直奔过去,在快撞到小刺猬的时候猛地止住了步伐。
它上下打量着这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笨拙的小刺猬,小刺猬的脸渐渐被看得泛起红光,像春夜啜饮的第一杯杨梅酒。
终于,小刺猬受不了这灼热的目光,打破了这沉默:“你好,我是木木。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住在这儿的吗?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玩耍呢?你有爸爸妈妈吗?我可以住在这里吗?我能成为你的朋友吗?”说完,木木咧嘴笑了笑,害羞地低下了头。
呆鹅一下子被洪水猛兽般的问题问得冲昏了头脑,嘴半张着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维持它一惯营造的流氓形象,它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假装威胁道:“哪儿来的家伙?你都不打听清楚我是谁就敢来这个地方?就你话多,问题多得像机关枪一样,你要我怎么回答你?你记住,我叫呆鹅,想和我做朋友可以,你必须做我的小跟班,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说完,呆鹅心虚地偷瞄了一眼木木,想看看它是什么反应。
没想到,在听完呆鹅的一番“恐吓”后,木木却开心地跳了起来,紧接着又要伸出双手拥抱呆鹅,吓得正准备逃跑的呆鹅一不小心跘住了自己的脚,和大地来了一次沉痛的亲密接触,最后还被木木扎了一屁股的洞,呆鹅面对着压瘪的小草龇着牙,却忍不住窃笑了起来,地上的泥土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的气息。
终于,水面上发出了扑通的声音,有一个傻子来到了这荒凉的草原上,这个憨憨的却杀伤力极强的家伙从哪里来的呢?
(二)
木木来自遥远的森林,像森林里日夜载歌载舞的小精灵一样,它也拥有一颗五彩斑斓而又活泼可爱的心灵,一个永远散发着光和热、永远渴望爱和自由的家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捕光者、寻梦人。它曾经天真地以为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存在,它也相信身边那群拥护它的同类会永远追随着它。
直到有一天,暴雨侵袭电闪雷鸣之后,一棵千年老树精开口说了句话:“孩子们,我们中姓名里带木的那只刺猬,注定有一天会毁了我们的家园。”说完,老树精便咔擦一声裂成了几截,紧接着一个闪电击中了它原已四分五裂的身体,老树精随即燃烧了起来。
自此之后,那些追随木木的生物一个个离它而去,不仅如此,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传到了它耳边,有些家伙甚至在路经它身边时故意朝它啐口水,公然辱骂、叫嚣、朝它吹口哨的家伙也大有人在。
终于有一天,它实在忍不住了,它跑到曾经最最支持它的同伴身边询问道:“你真的相信老树精的话吗?”
那家伙说:“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所有刺猬都站在了那一边,刺猬多的地方就是真理,我能说不吗?”
木木双眼紧盯着它,难以置信地说道:“它们是它们,我以为你会不一样的。”
那家伙回望了一眼木木,又盯着自己的脚,停顿了一会儿,无奈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站在大家的对立面去公开支持你,那样我就等于站在了全世界的对立面,我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样的存在。我软弱,我自私,我………可是我………”
木木打断了它,“好好好,别说了,我理解你,我知道了。”
就这样,木木一个人离开了这片再也无法容下它的森林,走到了那片未来会发生更多不可预料的事情的草原。
(三)
呆鹅五岁时父母就离异了,由于父母双方都推卸扶养它的责任,年仅五岁的呆鹅气冲冲地离开了它的父母,独自一鹅来到了大草原的另一边,凭借着它的“嚣张跋扈”成为了这片草原上的小霸王。
呆鹅是一只鹅,却极度向往人类的冒险世界。它讨厌这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它每一天都在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走,它经常出没在人类世界的边缘,远远地望着他们。它最喜欢的是人类世界的小孩,有一次它听到一个小孩向同伴讲述关于汤姆•索亚历险的故事,从此在它心底埋下了一颗远行的梦。它的痴心妄想和自以为是的模样,常常得到同伴们的白眼和不屑。
有一天,它一个人走了很远很远,来到了草原的尽头,翻过高山到达了山的另一面,这时它看到了一个面色憔悴的女人,她坐在山坡上静静地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嘴里反复念叨着“我宁愿在漂泊中死去,胜过在桎梏中苟活” ,自此这句话变成了呆鹅一生的追寻。
“ 梦总是有意义的,从来不会错,是现实世界没有成长到梦的正常状态。”
在那个蓝色的梦里,呆鹅变成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它看到一个比它大两三岁的大哥哥一脸得意洋洋地倒提着猫的尾巴向它炫耀,它的脸因为过度气愤而涨得面红耳赤,嘴里义愤填膺地怒斥他,并强烈要求他放开猫,但是他怒目而视时满脸狰狞的丑陋模样却使它可耻地逃走了,梦醒后呆鹅才意识到它的潜意识里隐藏着一个多么胆怯的灵魂,空有一番侠胆义肠却没有为真理献身的勇气,只能在这片熟悉的草地上对着一群熟悉的同伴做出虚张声势的派头。这个梦一直出现在呆鹅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摧残着呆鹅的梦想。
呆鹅一直以来最想成为的就是人,那群姿态优美、步伐轻盈、头脑通透、着装典雅的精致生物,那群以思考为荣、理性至上的高级生物。可是,如果不能成为人,那么这世界上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呆鹅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始终不能寻找到答案,终于有一天,呆鹅在梦中邂逅了那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她回答说:“假如我不是人,我便会是蘑菇。我会是淡漠、无情的蘑菇,会有冷而光滑的皮肤,既坚韧又细嫩。我会阴郁、怪异地长在翻倒的树木上,总是默默无声。我会用伸展开的蘑菇趾尖去吸吮树中残留的一点阳光。我会生长在死亡了的东西上。我会透过这死亡渗入纯净的土地——我的蘑菇趾尖会停留在那里。”听完她的解答,呆鹅感觉似懂非懂,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自己与蘑菇的相似性,便摆动着圆嘟嘟的屁股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她。
再后来,呆鹅遇见了来自遥远的森林里的那只叫木木的小刺猬。
(三)
呆鹅推开了小刺猬,趴在了草原上,凉飕飕的风从它屁股上的洞中间穿来穿去,它倒抽了一口冷气,随手拔了几颗草盖在了自己屁股上。
稍感舒服一点后,呆鹅微微侧着头望向木木,一脸居高临下的神气,冲木木吼道:“你小子以后走路小心点,别横冲直撞,知道了吧?下次再敢打我屁股的主意,小心我让你……让你肚皮开花,知道了吗?”
木木俯视着呆鹅的屁股,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知道了,呆鹅。你的屁股不要紧吧?”说完用手拍了一下呆鹅的屁股。
呆鹅疼得咬紧了牙齿,脸扭曲得不忍直视,嘴上仍然丝毫不留情:“就这点儿伤不碍事。木木啊,你喊我什么?!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小跟班儿,你得喊我老大,知道吗?”
木木装作一脸正经的样子,做了个敬礼的手势,憋着笑喊道:“好的,老大,谨听吩咐。”
呆鹅用手挣扎了两下,最后不得不转向木木,“那个,你先扶我起来,好吧?”说完,木木将呆鹅扶了起来。
呆鹅望着远方说:“我终于有了同伴了,走,让我们去冒险吧!”
“嗯!走,老大!”
夕阳西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颤颤巍巍地朝着远方前行,不一会儿,傍晚来临了。
篝火旁互相对望着的两人,经过一番倾诉,才知晓即使不是同伴也是可以互相拥抱的存在。
呆鹅告诉木木自己想要成为人类的想法,还将自己的梦告诉了木木。
木木一脸崇拜地看着呆鹅,“我没有想要成为人类的想法。不过,我很想念我的故乡,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一棵树——一棵永远也不会开口说话的树。如果来生你真的变成了人,我愿意为你遮风挡雨,如果你远在天边,我愿意让风儿去寻找你,我让它给你带去我的消息。”
呆鹅眉头紧缩,不安地玩着自己的手,看着前方金色的篝火说:“来生我不希望你再回到那个地方,也不希望你成为一棵沉默的树,你要学会张口说话,否则我害怕即使是风也无法带来你的消息。”
木木拍了拍呆鹅的肩膀,眼神坚定地望着眼前的篝火以及在空中漂浮着的尘埃,不再说话了。
晚上,呆鹅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它游过了一片大大的海,天上的星星倒映在了水面上,水面上的星星呼应着天上的星星,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海洋。终于,长途跋涉后来到了一间低矮的房屋前,漆黑的胡同里只有一扇窗发着微弱的光,一个清瘦的男子抚摸着下巴颏沉思,终于在纸上写下了“那天晚上我想写一封,谁看见了都会,怀念我的长信”的短诗,似乎一下子找到了梦的意义和作为人存在的意义,在转身准备往前继续行走的时候,它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了身后木木的身影,可是梦中的它深受局限,仿佛命运的绳子在拉着它往前行走,即使想要努力呼喊木木这样在现实生活中轻而易举的行为,在这里也似乎变成了不可能。
(四)
它们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了一个到处点缀着绿树、房屋、湖泊、小山的村庄。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惬意怡人,绿树在微风的爱抚下银铃般地笑着,湖泊里的鱼儿一个个比试着矫健的身姿,鸟儿们假装从空中自由落体又猛地俯冲上天空,母鸡们气势汹汹、一副看到谁都想咬两口的模样。
乡间的小路,蜿蜒曲折,大小不一的鹅暖石横七竖八地躺着,生活充满着安逸闲适的气息。
突然,一只猫从它们旁边刷地一下跑了过去,正待它们头朝后方望的时候,一只大狗又张着血盘大口从它们旁边跑了过去,如果呆鹅不够机敏的话,这血盘大口估计就要卡在它肥嘟嘟的屁股上了。它们怒气冲冲地盯着前方的厮杀场景,不一会儿那一身横肉的猫好家伙竟然一下子爬到了光秃秃的云杉树顶上。呆鹅一时火冒三丈,还来不及对眼前的景象感到惊讶,冲着那吓人的大狗鬼哭狼嚎,那狗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张着嘴就要咬呆鹅的脖子,幸而木木和呆鹅前后夹击,木木一个俯冲将那刺狠狠刺入了那狗的肉里,最终那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
呆鹅和木木朝着树顶上的猫大叫道:“嘿朋友,你可以下来了,它被我们赶走了。”
过了好久,那猫才慢悠悠地从树上滑下来,“感谢你们,我叫阿蝉,你们新来的吧?”说话时眼睛却一直望着呆鹅。
“嗯嗯,今天刚刚经过这儿,我们可以在这儿住几天吗?”呆鹅漫不经心地答道。
“当然可以啊!你刚刚很勇猛呢,能和你成为朋友一定是件开心的事吧?”阿蝉偷偷望了两眼呆鹅。
“你想成为我的朋友吗?”呆鹅疑惑地望着阿蝉,却不知身旁的木木早已不开心地撇起了嘴。
“我只愿做唯一的朋友”,说完瞥了木木一眼,“真是遗憾,很显然你已经有了你的唯一朋友了”。
呆鹅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前走,阿蝉立马跟了上去,和呆鹅肩并肩地行走着,木木只好憋着一肚子气跟在它们后面。
呆鹅无意间聊到了自己最近做的梦。阿蝉立马附和,声称自己遇到了同样的清瘦的男子,当问到它那天夜晚在梦中遇到的诗句时,它难为情地望着呆鹅,说:“ '把发热的面颊,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这是我那天碰到的诗句。”呆鹅看着远方烟雾缭绕的山灿烂地笑着,“真美,很有意境,没想到你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阿蝉抿着的嘴轻微上扬,似乎那场美丽的雪提前来到了它的世界。
此时,木木从后面快步走到了呆鹅身边,一脸哀怨地望着呆鹅,“那天篝火很明亮,映照着篝火的你的脸也很明亮。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梦里,抬头发现梦里有一只鹅是你,这才懂得原来我进入了你的梦里。我看到你就在我前面,我努力想要靠近你,可是我们中间总有一段距离,我呼喊着你的名字,可是你总听不见,你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
呆鹅震惊地看着木木,“你也去了那个地方?你有寻觅到什么吗?”
木木深情地凝视着呆鹅:“那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儿。他说'万有引力,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识,宇宙渐渐膨胀,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向着二十亿光年的孤独,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呆鹅拍了拍木木的后背,“你不要悲伤,至少你寻找到了我,我一直都在,我不是不回头,只是命运的绳索拉着我前行。”
木木仔细观察着呆鹅的表情,又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旁边的阿蝉,随后又望向了天上随风飘动的云,努力让嘴角上扬,轻轻“嗯”了一声,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痛苦和不安。
或许木木的不安只是自己的遐想,又或许木木的不安确实是值得担忧的问题。木木只是那样沉默着,一句话不说。阿蝉总是跟在呆鹅左右,似乎它们在很多事情上都达成了一致。
终于有一天,木木向呆鹅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木木撇着嘴质问道:“呆鹅,你从刚开始就是这样的鹅是吧?你就那么喜欢身边围绕着一群狐朋狗友吗?”
呆鹅被这突如其来的拷问给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木木,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啊?”
木木撕心裂肺地吼道:“你别假装不懂,好吗?你现在可是'唯阿蝉至上主义者'呢?它叫你做什么你都去做,它叫你去吃屎估计你也不会拒绝吧?”
呆鹅被这恶言恶语给激怒了,生气地反驳道:“你骂谁呢?好好的你发什么羊癫疯?这就是你的真实本性是吧?”
木木生气地用手拍打了一下呆鹅,一边哭一边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可是手却不曾真的打下来。
木木的这一举动把呆鹅彻底激怒了,“你……你先住手,你要打架可以,我们互选武器就决斗,别在这儿拍蚊子一样拍来拍去的!”
木木原本只是想撒撒娇,发泄自己心里的怨恨,没想到呆鹅却较真起来了,因而也不甘示弱,“来呀,来呀,我会怕你吗?”
说完,俩自寻了武器来。呆鹅拿着一块鹅暖石,木木找了一根细长的棍子。于是,战斗便开始了。木木拿着棍子只是装装样子想要试探试探呆鹅,因而当呆鹅的石头扔过来时木木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躲,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咯嘣声,木木的额头就绽放出了血色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开在了贫瘠的土地上。这一下,把呆鹅吓坏了,赶紧找来阿蝉一起给木木包扎,所幸抢救及时,没有大碍,但愧疚和畏惧的情绪却笼罩了呆鹅和木木。
(五)
有些选择,本不是人自主选择出来的,只是给出选择答案的人迫切想要知道答案是否倾斜于自己这方,最后却在无意中推动天平上的砝码倾向了另一方。
“我们一起回到大草原上去吧,在那里夕阳每天都很美,我们可以躺在草地上听风的声音、草的声音、雨的声音、雪的声音、鸟的声音,我们可以……”
“对不起,那是我来的地方,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了,我想要去海洋上遨游,我想要每晚在梦中邂逅那片星空,我想要去寻觅那晚的故事,我想要你能……理解我。”
“好吧,我想去一片无人认识的森林,等到我老去后,我会变成一棵树,一棵沉默的树。如果你也……已经决定好了的话,那我们也应该像两朵浪花一样相遇后注定分别,但……最后的最后,我可以抱抱你吗?”
“当然。”
它们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松开时彼此都能望见对方眼睛里的泪水,地上开出了一朵朵血色的玫瑰,像是一首永远不会消逝的牧歌,渴望靠近的两颗心宁愿刺痛对方,也不愿说出那句挽留对方的话。随后,它们一个走向了海洋,一个走向了森林。
在梦里,海与天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