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与海棠

骤雨中的海棠

我以为幼年的经历就是骤雨的全部,结果它不过是第一场骤雨。在我十五岁那年,整个时代的骤雨才刚刚降临。

那年,姐姐给我的生日礼物是海棠花裤头,小花外红内粉,在布料上呈现出娇艳的美。

我迫不及待地扒下全是补丁的裤头,轻轻地抬起一只脚溜进一个窟窿,还有一只脚迅速插进另一个窟窿。我踮起脚尖给姐姐一个拥抱,不紧不慢地脱下裤头,捻着裤头的两边向外拉伸了两下。亲吻它数秒,这才不舍地对折两次,躬下身,低着头,提出床底的小袋子,把粉红的裤头轻放进去。

“英子,咱们离开这山,往北走,去梨县。”

“姐,那爸呢?”

“他都不认你了。”姐姐蹲下身,捧住我的脸。“英子,你已经长大了,养好病后要好好养活自己。”

姐姐收拾了下行李,帮我换上了一双新的草鞋。她弄了一兜烙馍,把烙馍抠掉一小块喂了狗,剩下的放进包袱,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四月的山里绿意盎然,周边野草盛放,直刺明空。通往山外的道路,杂草割在我们的腿上,又痒又痛,熟麦粒般的石子穿过草鞋,硌着脚心。

我们快到梨县时,已是黄昏时分。山渐渐淡出视野,楼房拔地而起,鳞次着朝远处漫延。我们没钱住旅馆,撬开烂尾楼的大门,在里面找到一个较完整的房间,我扫了一下碎渣,姐姐在地上铺上床铺。

“姐,我背又疼了。”

我解开剩下的两个纽扣,姐姐掀开褂子,说那粉红色疙瘩又胀了,像小山包。还说一定要忍过这周,等姐赚够了钱就带你去医院。

“姐,爸他拉板车,运矿石的钱都不够治,你咋有钱治哩。”

“甭管,姐赚钱快。”

我把每一个扣又规正地扣上,黑夜了,雨来了,这是初夏的第一场雨,借着灯光,能看到雨拍打在海棠花上。我躺卧在床上,背火辣辣的疼,像针扎,像火烧,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心想着怕是走不尽这千里窄路了。我曾以为经历了一场骤雨后就到头了,以为窄路的最后肯定是一片生机,雨停了,看见海棠花开,路也快走尽了,却迎来一场更大的雨。我想只有经历这雨,才能穿过这路。雨越下越大,成为我经历的第二场骤雨。

我苦了十五年的命,受了十五年的打,我以为我强硬了,比男人还强硬,结果一个病就让我软成水蛭。我想让这骤雨下得再大,更大,无穷大。大到我不能咽气了,不想咽气了。

“姐,我活着还不如去死。”

她揩了我嘴边的烙馍渣,后面想说的话也被揩走了。那一夜,我鼓着眼睛看雨下,支愣起耳朵听花落,哭湿了筱麦桔窝,睡进不愿醒来的梦乡。在梦中,疙瘩都是海棠的形状,在盛开,永不眠,而我刚好与它相遇。我携着海棠穿过了窄路,窄路后面是一副朴清面貌,白墙黛瓦,潺潺的小河蜿蜒而下,虬枝轻舞的树脂林弥漫河两岸。姐姐舔着河水,鸟儿啁啾鸣啭。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姐姐已经不在了,我心里开始惴惴不安,姐姐也有可能不要我了,鼻子上一股酸,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夜幕降临,姐姐回来了,她拿着大把的钞票,扭动着丰满的胸脯,嘴唇上青紫色的无奈都哆嗦着散开,眼角的余光里开出一朵海棠花。

我挤出气力笑了笑,望着姐姐,她单瘦得如坡上的一株被人折了的树枝丫,我心里水淋淋的,哗地流进内心更深处。

“英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姐姐走近,用清水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我的身体,我闻到淡淡的烟草味与强烈的腥臭味。姐姐从不抽烟的,现在的姐姐令我感到陌生,她身上一股独特的海棠香气散尽了。我没有说什么,夜里,我们的房间漆黑一片。我不确定姐姐在不在,紧贴着左边的墙站起来,心里空荡荡的,只见窗外的海棠延伸到阴影里,那里回旋着黑沟的臭气,姐姐的香味曾弥漫了黑沟,可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散去。

第三天,我醒来时,看见姐姐的裤头晾在窗外的海棠树枝上,裤头上有几处泛有纹边的圈,圈里还停留淡淡的腥鲜味。我用舌尖顶了下圈,然后砸嘴,泪水潸潸地流下。这不是姐姐的味道,姐姐的腥味里掺杂着香甜,而这味道只有腥鲜味,令人作呕。我更加昏昏沉沉,从心底对姐姐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不觉间,忍不住用手抠,从疙瘩中刨出了鲜血。

为了减少疼痛,我看着窗外分散注意,窗外的商店推出了新的裤头,是海棠花裤头,旁边的黑板写道:“女人本该如花绽放……”。我的海棠花裤头就放在袋子里,我取出来,熹微晨光照在海棠身上,映出一幅犹如神秘的梦般的景色。这不是商店的物品,这是独属于我的,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我看着卖菜的、做工的、收购废旧的、贩卖水果的和米面换粗粮的人们,全都涌在烂尾楼前的大街上。宅院里传来了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青菜味。我握紧海棠花裤头,在这个拥挤、破旧的地方迎来了夏日的第二场骤雨。雨越下越大,冲刷了这条肮脏的街道,人们都像蟑螂一样躲在黑暗里,只剩下姐姐还站在骤雨中。女人本该如花绽放……

我在骤雨中入眠,在梦中忆起以前日子的平常,明白了骤雨也平常之中。这种平常,这是骤雨之前的一段平静。当我真正的面临了,忆起以前的平常,才发现什么叫骤雨。

狭小的房间里灭了灯,天上很黑。星星在摇晃、在飞落,也在照亮周边的黑暗,如渔夫眼中的灯塔,放射出银河的光芒。我在黑中看到一点红,它是被刺开的光,使静寂的盛夏猛颤。在夜最后的挺进中,星星消失,我也离去,天空只留下一些光热的动荡。

我醒来时,外面骤雨未停。姐姐从外面领来一个男人,但他不急于做那样事情,而是打量房间周围。他来到门前怔怔地望着我,指着我对姐姐说:“这是谁?”

“这是我妹妹,她有病,我干这下贱生意挣钱治病。”

男人脸上的灿红与亢奋瞬间荡然无存,目光又粗又冷。

“得的什么病?”

“背上长的粉色疙瘩。”

背上的疙瘩开始怒喊,发出雨落的声音,我想到女人本该如花绽放……我看着裤头上的海棠花,在筱麦桔窝屈膝蹲下来,把身上的血揩拭干净了,愤愤地说:“你如果不嫌弃我背上的疙瘩……”

姐姐蹲在门下发怔,男人的目光火烧火燎地搁在我的脸上,流到胸脯,抚摸着,挑得胸坚挺了起来。我穿上海棠花裤头,男人们看着我脱了衣服,与这布料裤头上的海棠相融时,眼睛就红光灿烂如燃了的焰火。刚开始,我既不认真,也不当儿戏,想巧妙地躲开,可一接触,身子就不动了,更软了,眼睛也轻佻地转动着。这段时间太过漫长,我看着窗外的海棠,看着裤头的海棠,看着我的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

“姐姐,我爱你。”

我擦干身子,吻了姐姐,有点疲惫,这下歇心了,知道自个即将迎来下一场骤雨。那一夜,我像一个真正的大人,抱着姐姐入睡了。

我梦见骤雨让树木长大,大到直刺乳白色的云。父亲也成为临时搬运工,住在邻村老乡家的库房里,姐姐穿上了碎花布衫,皮肤白皙,体态丰腴,一种生命的活力浮现在她的脸上,颈后的发髻格外迷人。她把漂亮的围裙送给我,说着要好好穿下去。我们一家人很幸福的砍树赚钱。我背上的疙瘩消失了,留下的印记如花绽放。我在梦中看着这个梦,我抱着我自己,开心地笑了。姐姐还在对岸等我呢,我应该膛过河到对岸去。

海棠中的骤雨

姐姐死了,我从海棠林里摘了一枝海棠花,插进她嘴里。它流动着花香,继之以永恒,继之以海棠中的骤雨。透过骤雨,从海棠花的间隙,我能看到她的舌头,它还很新鲜。我淋着雨,全身炽热起来,再也没有比海棠在新鲜舌头旁摇曳更让人兴奋了,在骤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骤雨拍落海棠,海棠漂浮在雨水上,我凝视着那朵漂浮着的海棠花,看见它的花瓣被骤雨拍碎了。

一个陌生男人向我走来,骤雨聚在他起起落落的砍刀上,我瞅着他起落的砍刀,把姐姐的下颌骨旋下,然后慢慢地划开舌头。他走近我,把我额头上的一绺湿的乌发捋于耳后,抽出黄色绸缎递到我嘴边。我抓住绸缎,手不禁颤抖起来。我紧紧合拢膝,想着海棠花开时,使这骤雨停在繁枝上,而我逃离了喧嚣,洒落在四周的浅水中。我把绸缎犁在头上的皱纹间,白色中刻了一抹红,延伸在细小的缝。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转身淌过水,离我而去。骤雨还在下,后来,浅水成了一条深河,而我永远也膛不过这条河。

河的对岸是我的故乡,它无法令我感到亲切,反而近在眼前的海棠林使我如痴如醉。我早已把他乡当做故乡,而真正的故乡在怀念中只留下雨声一片。

故乡的雨全是骤雨,时而电闪雷鸣,时而狂风呼啸,只在黑夜。也许只是在现实中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定,我开始回首往事,我忆起海棠盛开的季节,骤雨也盛开。每当黑夜,骤雨袭来,我能听到不远处工厂的杉树杈发出轰鸣。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卡车一辆接一辆经过村子的那晚。光迅速地掠过我的脸,刺进我的胸膛,使我战粟。卡车发出沉重野蛮的声音,挟带着黑夜的狂风骤雨朝工厂开去。几声枪响之后,骤雨更大了,大得枪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雨声。我坐在窗户边,开始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夜色宛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吞没了,将光明吞没了。夜雨的喧哗声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又将海棠吞没了。

我被黑夜吞没的那些岁月,姐姐溢出的海棠花香总能让我安心下来。我总是在半夜里钻进她的被窝,侧着身子,弯曲着双腿,夹住姐姐的一只腿。这时她的身子就会小心翼翼,先是轻轻的摁着我,把控好力度,把我的头推到她的胸脯上。海棠香裹在被窝里,一点一点渗进我的肌肤。我幻想着再次钻进她的被窝,圪挤住眼,流出泪水,泪水顺着胸脯滑下去。我又伸出舌头迎接住流到嘴唇上的泪,咽进肚,肯定能填肚子。

我的印象中,姐姐只有一个发型,扎着小辫,让辫子顺着右胸的轮廓垂挂下来。以及姐姐穿碎花布衫时最美,仿佛阳光就只在她光洁的脸庞上流淌。

我喜欢姐姐,喜欢她散发出独特的海棠花香,这说明姐姐贞洁无瑕,使我魂牵梦萦。我总是提出要姐姐给我梳辫子,每次梳好后,我总是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辫子上,几根手指头刚好能触摸到我的胸脯。姐姐总是微笑,用手轻轻地揩拭着我的脸,然后亲一下我的额头。我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我从海棠林里摘下海棠花,把它们铺在姐姐的身上,现在没有姐姐了,只有海棠花。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海棠不再是海棠了。它们舞动起翅膀,从梦幻中唤醒过来,越过河上的浅雾。姐姐也不见了,它们都去对岸了,对岸染上了一层白花花的颜色,远近层次已分不清了。

流水声更大了,雨声小了,枯萎了,像花一样。花还在盛开,在隐隐绰绰的银白色中哭泣着骤雨。风更大了,它用力扳着海棠花树枝,树枝弯曲着,母亲提桶的手也弯曲着。母亲裹着烟雾向我走来,她浑身发抖,雾穿过她的脖颈,我看清了母亲的脸,只有花。父亲还在骄傲地站立着,还没被拿枪的人打断腿。父亲对我很好,但是我想找个理由离开了。河水愈深,我愈是想膛住它,可是我又害怕,害怕骤雨,害怕黑夜,所以我幻想着黑夜之后不再有骤雨。我总是把幻想灌输给自己,不断沉淀,不断巩固,我告诉自己那不是幻想,那是即将的事实。翌日,雨停了,雨又起,拿枪的人把糖果放在我手上,我没有动手,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没去动手。我也知道,我动手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是禽兽,他会死的。我也会,这点当时我却没想过。我以为死就是睡着了,看见姐姐在狭小的房间里死了,我以为她只是睡着了。父亲在绵长的光辉之中熄灭,我只是以为黑夜来了。我吃着糖,那是以前我从未吃过的东西,我跟着拿枪的人走进狭窄的房间,我又得到一块糖。

一个拿枪的人从姐姐的房间走出,他又疯又癫,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但我感觉他是在称赞姐姐的香味。我依旧在我的房间吃着糖,躺在筱麦桔窝里,我能看到远方的海棠,海棠依旧淋着雨,我的海棠也还下着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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