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盛夏,凤凰花开的季节,2019年9月,方维正式被初中校园抛弃,掉进高中的洪流,作为前浪被后浪驱策着汹涌翻滚、奔腾向前。方维想过无数种与初中校园告别的方式,是何等的激动、兴奋与迫不及待,还是无以比拟的不舍与留恋?
事实上,毕业那天如期而至,对于他这样一个敏感的内向男孩来说是悲伤,但是,这种悲伤不来自不舍与留恋,而来自,他似乎想不起他在这里留下过痕迹,而来自,很多人不曾允许他在他们的脑海遨游与逗留,却能长途跋涉来到他的心房,刻下“到此一游”。
方维把手插进牛仔短裤两边的口袋,百无聊赖地走着,脚步不规律地落在石子镶嵌着铺砌的道路上,与一只调皮的虎斑猫在屋檐上走动时瓦片被移动的声音合奏成杂乱无章的协奏曲。走过这条石头铺就的巷子,常常能听到夫妻为生活或者工作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互相抱怨的谈话,又或者是小孩聚在一起玩手机游戏的嘈杂。
“I love him, I love him, and where he goes I will follow......”伴随着吉他伴奏,温暖的夹杂着笑声的歌声在霞光布满天空的时候响起,黄昏黯淡了许多迎接晨光的树木花草,却展现了云朵炫彩的任何可能性。方维又一次循着音乐声去到阿沁奶奶的家,方维记得自己很小就认识她了,她退休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模糊记忆里她是和她的老伴相守在一起。方维按门铃的声音打断了这段美妙的乐声,阿沁奶奶开门,笑容可亲,幸福溢于言表。
墙上的伪古老挂钟在有规律地做着单摆运动,其昏黄的色泽与旁边的红木钢琴木板的天然淡红相得益彰。电视机前面摆放着两件一大一小的藤编摇椅上,藤椅中间是茶几,茶几上摆放着常用的两个瓷器高茶杯,一对对成对出现的家具使方维确认了记忆。阿沁奶奶请方维坐到靠阳台的二人藤式沙发上,与她的吉他椅相对,指尖轻扫,弦动音起,声带颤动,她的歌声如山间的潺潺清泉,流过方维的心田。
“I must follow him, ever since he touched my hand I knew......”
“......A mountain so high it can keep, keep me away, away from my love.”歌声婉转着回旋停止,随后吉他的弦休止了振动。阿沁奶奶拿起手边的一本书,张嘉佳的《云边的小卖部》,方维知道这本书,2018年首度出版。她翻开书的第一页,说起了她从前的故事。
“这本书来自一位爷爷。他是我学生时期一位很爱看书的男同学,他翻书怕是比我这个音乐特长学生翻谱子翻的多得多。大概是嫉妒他的学识吧,我也开始热爱起读书来。另外,也好借此为由迈向他。那个时候,我们班里流行外国文学,于是我第一次问他借了书,是雨果的《悲惨的世界》,《悲惨的世界》详译本一共五册,借一次,还五次,我有6次与他交谈的机会。他跟我说了很多读书的体悟,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人名和书名,我总是静静地聆听着,只是聆听就足以把我丢进蜜糖罐”。她望着方维,眼神里闪烁着星光,仿若一个青涩腼腆的少女。
方维想起围城里钱老先生对于借书这种事有过很美好的描述:男女之间借书,一借一还便有了两次接触的机会。嘴角上扬,方维露出他的两颗兔牙。
阿沁奶奶接着说,“后来,我们的交流日渐频繁起来,他也开始主动借我一些书,印象最深刻的是《人和大地》,那是他还问过我看没看过《小王子》,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却是在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人和大地》正是《小王子》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人物传记。”
阿沁奶奶的回忆如此清晰,似乎要把当年的懵懂与一些难为情都要展现出来。方维向阿沁奶奶笑了笑,右手托着腮,期待她的娓娓道来。
她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那时候我们还有劳动课,活倒是干的不多,他作为组长却要在大家干完活之后,把铲子,锄头之类的工具收起来。有一次天气不是那么好,却又异常的好,因为在下课之后才下的雨,没带伞的同学都幸免于成为‘落汤鸡’,除了那位他。然后我就有理由一直在那里等他,和我一起等的还有我的好姐妹阿慧,我们三个人一起撑伞回的饭堂,我隐约地记得有个手牵了我一下......”
哇,方维坏笑了一下,阿沁奶奶优雅地把手从书上抬起来,摸摸方维的小脑袋,“我也不确定呢,也不敢问阿慧。只是之后他送了我两个橘子,说是为了感谢我和阿慧,属于我的那个橘子,一直放在桌子上,它的皮本来有着饱满的光泽,后来因日渐失水逐渐黯淡,再后来褶皱出一条条细纹,像我的皱纹一样。”阿沁奶奶指了指她脸上的皱纹。
方维对皱纹还没有什么概念,只是觉得是美好的,至少在阿沁奶奶那里是的,她每回笑起来,两颊的一些皱纹有序地排列着旋转凹陷成她深深的酒窝,眼角的鱼尾纹也好看极了。
方维为阿沁奶奶倒了一杯热茶,绿茶茶香飘起来,她继续说着,“我的日记本上曾经有过一个昆虫残骸,我用透明胶布把它贴了起来,神奇的是,后来我跟他分享,他竟然拿出《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翻开了一页,在‘insect’单词旁边竟然是一个被透明胶布贴着的昆虫......”
方维实在不要太惊讶,也不得不怀疑起来。阿沁奶奶端起茶杯,喝下去一口,像喝了一口纯粹的蜂蜜,使得方维隔着皮囊感受她的甜蜜。她缓慢地起了身,往卧室走去,方维则继续坐着,时不时望一下阳台,阳台种了不少种类的花卉盆栽,靠墙处是两个浇花喷壶和两个一大一小的剪枝叶用的剪刀。
阿沁奶奶从卧室出来,端来一个盒子,长得像宝箱的盒子。宝箱打开的时候,估计是方维产生幻觉,竟看见宝箱散射出光芒。认真一看,不过是一个轩尼诗X.O(洋酒)的盒子。阿沁奶奶很有仪式感地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里面的物品,是一顶由一块劣质布料经过三两白线缝成的圣诞帽。
原来阿沁奶奶的学生时期,还蛮喜欢过西方节日的嘛!方维接过她递过来的帽子,满心欢喜,想要帮她戴起,却被她阻止。
她从方维手上拿走帽子,一边折叠着想要放回盒子里,另一边开始讲述帽子的故事,“有一年圣诞节的时候,他从我背后窜出,在我头上戴上了这顶帽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腼腆,因为他实在一向都太过成熟与稳重了......”
方维就这么听着,羡慕之情油然而生,他望着岁月在阿沁奶奶刻上的皱纹,一圈一圈是年轮,神态从容。落日余晖快要散尽热情,新月蓄势待发,准备着倒挂于天空,方维也准备回家去了。
“That near him, I always must be, and nothing can keep him from me......”暖风潜入夜,耳边萦绕着阿沁奶奶的悠扬歌声,方维安然入睡。
方维常常想要再去找一次阿沁奶奶,却时常被高中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去找阿沁奶奶的事于是搁置了。
2020年8月,高一下学期的暑假,热风把方维的脸染得通红,当他想要再次去探望阿沁奶奶的时候,却根本找不到这样一个阿沁奶奶。他开始惶恐,张嘉佳的《云边的小卖部》在2018年首度出版,阿沁奶奶不可能在她的高中时期就有了这本书,所以,他知道阿沁奶奶其实是他幻想出来的。也就在高一下学期,他被确诊为遗传性边缘型人格障碍。
这件事,他没敢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妈妈颜玉和学校的老师。此后,方维时常还会幻想和幻听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也时常分不清楚现实与幻想,偶尔会有自杀的念头,但是他都能比较好地克制住。
因为他很内向,很少与人交流,也有一直服稳定性药物,没有人真的察觉到他的异常。高二的文理科分班,新同学的加入和与旧同学的分别使得他的存在感更加低,没有人感觉到他的存在,除了那个扎着双辩的大大咧咧的音乐生女孩------卡沁。
高三开学不久,就听说她跟班上品学兼优的罗杰表白了,可是,过了一阵子,卡沁却故意接近方维,方维觉得很奇怪,只是,他又异常愿意被这个外向女孩纠缠。被她纠缠,能使方维从时不时的幻想中抽离出来,被美好的现实所吸引。
方维时常感觉,他在逐渐失去在奋力抗击精神疾病时仅存的理智,他时常感觉到他将要被卡沁拯救,回到现实。他感觉不到的是,卡沁只是在假装爱上他。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与他从前在幻觉中听阿沁奶奶讲述的故事极其类似,方维以为自己的病情即将得到治愈,他也开始跟卡沁讲他的抗争精神疾病的经历,有时,也跟她讲,她的妈妈颜玉因为虐待学生被学校进行强制性的心理干预的事情。他知道卡沁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很安全。
可没过多久,整个校园乃至校外都在传播他有遗传性的边缘型人格障碍。人言可畏,他的妈妈更是被所在学校辞退,再后来,他只能去精神病医院看望妈妈。他狂躁着,想要去找卡沁。
卡沁正和罗杰在拉扯着衣服,方维通过听他们讲话,得知,卡沁在责怪罗杰把这些事情传播出去,罗杰却漫不经意地说着,卡沁的任务完成了,他可以和卡沁在一起。
卡沁转头发现了方维,并与方维四目相视,方维撕心裂肺地跑开,卡沁想追,却被罗杰拉住。
方维一直在抗击这幻觉的侵蚀,是卡沁的出现,让他逐渐走到现实,可是现实又是此般的残酷,人间不曾饶过他,他选择永久地离开。
方维在高考前夕坠的楼,在整个城市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是高考压力太大。卡沁心灵受到很大的打击,她知道,是她间接害死了方维,她也想指责罗杰的残忍,可等待她的却是,罗杰这是为了报复方维的妈妈——颜玉,为了一个叫芷若的女孩。
卡沁忍着强大的压力与悲痛完成了高考,她没有辜负父母期待,考了很不错的音乐学校。但是,在开学之前就被判断患上了思觉失调症,她的父母只好为她申请休学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