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约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是学龄前的小毛孩。到了冬天,父亲有时候喜欢自己一个人小酌几杯,喝的是地瓜烧。地瓜烧不是从市场买来的,而是自家酿制的。
为了酿制地瓜烧,每年到了小暑大暑节气,都利用自留地,山坡旱地种植地瓜。到了大雪节气就挖掘收成地瓜。收成后的地瓜要存放在通风干燥的地方,让过多的水分自然蒸发掉,这个过程闽南话称为“消水”。到了这时候,就可以订烧酒酒桶了。当年是生产队集体劳动,两个生产队才集资买一个烧酒桶。订烧酒桶就是向管理员订使用烧酒桶的具体日期,有同样需求的人就得排队,避免同一时间发生冲突。
烧酒桶是用锡做成的。接触大铁锅(大鼎)的一面为向上凸起的葫芦形,略呈天穹形。边上有一个圆环形的凹槽,收集经过蒸馏的酒水,通过酒嘴流出来。上面有葫芦形的突起,边上是圆形木桶,上面用来贮存冷却水的。冷却水水温高了,就要放掉,更换新的冷却水。
订了烧酒桶之后,根据烧酒日期,提前一星期左右就要煮地瓜。把煮熟的地瓜放在椭圆形的大谷桶里,等煮熟了的地瓜冷却之后,就用手把地瓜捏碎捏细,然后按比例加上红粬(含根霉和酵母菌),搅拌均匀之后,把桶盖盖上。为了酿酒,三餐要多煮稀饭,等待冷却之后,加到地瓜糜里面,这个过程叫做“喂酒”。如果家里有红高粱,加上红高粱饭也很好。到了临近烧酒的前一天,就按比例添加红糖稀饭到大谷桶里,搅拌和匀。糖稀饭为什么到这时候才加,我也不清楚。
烧酒时,把谷桶里发酵的地瓜糜舀到大铁锅(俗称大鼎)里,然后把烧酒桶覆盖上去。要求严丝密缝,以防酒精从缝隙里跑出来。烧酒桶上面加入冷却水,灶膛里就可以烧柴生火了。等到地瓜糜烧开了之后,地瓜酒就源源不断从酒嘴里流了出来。还没有换冷却水烧出来的酒称头模酒,酒精度很高。
每当要烧酒时,父亲的几个朋友都来帮忙。 闻到酒香了,令人垂涎欲滴。不知道多久没有喝过酒了,大人们的酒瘾一时涌上心头。争先品尝了起来,喝得津津有味,喝得十分来劲。小孩子的我也不甘示弱,就眼馋加上嘴馋,不由分说,哭着闹着也要喝。只要大人敢喝,小孩就没有什么不敢喝的。大口大口喝了几口后,有些醉醺醺的感觉,大人们说,喝醉了要赶紧去睡觉。刚刚上了床,就浑身不对劲,胸前背后发红,周身痒痒的。抓这里,抓那里都有红红突起的小疙瘩,难受得坐立不安。大人们纷纷指责,小孩子就不应该喝酒,你就不听。
母亲说,“是发酒瘼,着凊瘼。”就把我拉到厕所旁。那厕所是水厕,储积农家肥的。母亲带了一些柴火来,就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划了一根火柴,把柴火点燃,然后把“猪屎篮”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让我站在旁边。(“猪屎篮”是当年家家户户都有的,用来积肥的农具。那时候化肥少,需要用大量的农家肥。那时候到处都能看到散养的猪,“猪屎篮”就是用来装猪屎狗屎的。猪屎篮用竹篾片编成的,上面有一个竹篾编成的提梁把手。)既不能离火堆太近,生怕烧“猪屎篮”烧到人的衣服和身体,又不能离得太远,远了烤不到火的热度。等到那堆火全部烧成灰烬后,母亲才领我回家。
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烤火的原因,还是被那燃烧的臭猪屎篮的特殊气味给“熏蒸”的,抑或是心里作用的原因,身体痒痒的症状似乎有所缓解。母亲这时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做家务。但是,好景不长,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波奇痒难忍的感觉卷土重来,浑身难受。于是,又哭又闹又去找母亲撒娇。母亲被吵得心烦,又没有办法,只能勉强地又一次带我到厕所边,又一次演习燃烧猪屎篮烤酒瘼的拿手好戏。烤完火之后,又觉得有所好转。就这样,一个傍晚就折腾了三次。把厕所边的猪屎篮全都烧光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垂头丧气跟着母亲回家。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酒力已经消退了,回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酒瘼长出来的小疙瘩就消沉下去了,周身皮肤也没有那么痒了,不知不觉也就痊愈了。
到了第二年冬天,父亲又烧酒了。我死不悔改又喝了,可想而知酒瘼又犯了。这下,母亲生气了。她说,“下次如果胆敢再喝,就不理你了……”仍然带着我到厕所旁,烤着猪屎篮燃烧的火焰,闻着燃烧的臭猪屎的气味。
从此,我就与地瓜烧酒无缘。现在想起来,当年是酒精过敏。换成现在,打针就好了,也没有谁会用母亲用的方法了。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要带我去厕所边,用燃烧的猪屎篮烤酒瘼。是不是心理疗法,或者什么原理,五十年过去了,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
长大后,虽然没有再发生过那么严重的酒精过敏, 但是由于过敏体质,酒量也不行,往往饮少则醉。喝酒时自己心有余悸就很小心,喝得少。朋友知道我不会喝酒,也都饶了我。有的朋友说,不会喝酒,少享福。我却认为,也许,不会喝酒也有不会喝酒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