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哥户口本上的名字是什么我不知道。从我能开口叫人起,我就叫他随哥。父亲母亲叫他的时候,都是喊,“随……”,拖着长音。随哥比我大多少,我也不知道。现在看,至少十五岁。
随哥是我们的东邻。我没有见过随哥的父亲。记忆里,他就一老母。随哥的母亲,性格古怪,与人不善。然随哥,却人如其名。
“随是个好孩子。”母亲说。这句话若干年前似乎就是母亲的口头禅。
我们家里缺什么工具,就去随哥家拿,他家需要什么也来我家取。我的记忆里,随哥是个勤劳又健谈的人。随哥成年后娶了江苏籍刘庄村的嫂子。夫妻俩很和睦。
随哥夫妇育有二子一女。女儿外出打工后就嫁到他乡,二子就在老家各自结婚并自立门户。
大儿媳不育,抱养了一个男孩。儿媳好吃懒做,且脾气大。
“你随哥你嫂子天天都得先给他大儿子干活。他儿子家的活干完了才能干自己家的。中午干完活,东西送儿子家,儿媳妇做好了饭,都没说让他们留下来吃。两口子还得回家自己做,吃好饭再去替儿子干。你还说,有什么用,唉。你就让他老两口留下来吃饭,他能吃多少?”
母亲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一再地叹气:你随哥也老喽,头发也白喽。我想象得出,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离家日久,我记忆中的随哥还是比较年轻的模样。人,总归都是要老的。
“房子都给儿子住了。儿子不愿意跟他们一个院子住。你随哥就从中间拉了墙,给自己留下一小绺儿。”母亲的回忆一旦开启,就基本上算是自言自语了。我一句话不插,听故事一般。
对随哥的全部记忆基本上停留在两件事上。
夏夜,吃过晚饭,我们两家都在门外睡觉。随哥拉出他家的软床子(一种窄而长的木做的床,中间用绳子结成网格状),我家也搬出三个软床子,放在院门外的水泥场上,或两家之间的一条小路上。大人们聊着天,我听着。看天上的星星,看萤火虫东飞西飞。
父亲在饭板上切开一个大西瓜,随哥和嫂子随意,吃就吃,不吃就不吃。谁也不用推让。随哥切了瓜,也会端过来放我家饭板上,两家人吃。
风是自然的,西瓜是自然的,蛙鸣也是。听得见鸡鸣犬吠,也听得见村子深处某户人家的驴某户人家的牛,扯着嗓子嗷地拖着拐音长嘶。
一夏又一夏,我在他们的聊天声里进入梦乡。
随哥的岳母家种甘蔗。每回随哥去帮忙砍甘蔗总会带不少回来。每回,我也就有甘蔗吃。爱吃哪根吃哪根。
“这根好吃,云霞,这根甜。”随哥每回都会给我挑,“不要看它样难看,它甜。”
之后,我外出读书,也只有假期偶尔说几句话了,无非就是寒暄,放假了?放假了。长高了?长高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来城里跟我们生活。母亲回家,也大都跟着哥嫂住,老屋就没有人再去了。只有母亲,恋着老屋,恋着老邻居,回家时还常要回老屋拾掇拾掇,和随哥夫妻说说话。
这次回家,我突然特别地想回老屋看看。走过泥泞的长满野草的小路,站在家门口的时候,自己也被眼前的荒凉震住了。我拿起手机,给老屋拍了几张照以便留念。在野草中站一会,手背就被蚊子吃了几口。
当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随哥惊喜的声音:
这不是云霞吗?!你啥时候来的来?你来这儿怎么不到我家来?你不记得家门了吗?
一连串的问话。
嫂子站旁边一直笑,听随哥问个不停。
我没有戴眼镜。但正如随哥一样,只要我一个转身,随哥就能认出我来。尽管,乡里人大都不认识我,需要我自报乳名。但随哥,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听声音,就知道,还是那个随哥。
赶快来吃西瓜,我和你嫂子正吃着。瓜不甜,别嫌孬昂。
嫂子就进屋捧着一大块西瓜出来,还从中间划开了三道口。
我坐在小板凳上吃起来。
不甜吧。随哥说。
嗯,不甜,但还是西瓜味。我如实回答。
你这孩子瘦了吧?前几年来,没这么瘦。随哥瞅着我,问。
凡事想开点,自己不想开谁劝也没用。孩子可谈好对象了吗?谈好就叫他结婚。随哥说。
是的,我也想,但这事,咱做不了主。我笑着说。
见我不断地挠手背,随哥问,蚊子咬了吗?
去拿酒来,给云霞抹抹。
嫂子回身去拿来一瓶酒。我跟着嫂子的身影往院子里看,果真,院子细细长长,不足两米宽。东边的宽院子已隔开给儿子住了。随哥夫妇住在西边靠墙根处。
“这条路,没铺水泥,村子里嫌这条路窄,不给铺。哪天我还得去找去,不铺,下雨就没法走人。”随哥说,“你从哪条路来的?这条路一会别走了,我送你走大路。”
聊了一会,天色渐暗,我起身告辞。随哥跟着一直送到村中心的大公路上。
“得多吃饭,可别再瘦了。”我点点头,眼泪盈盈打转。
“走了啊,随哥,下次来,我再来玩。”
村子巴掌大,哪条路我都是知道的。村子里唯一的一条南北公路,我又怎会不知道呢。然而,随哥怕我离家日久,识不得回家的路,也或许,就只是想陪着我再走走吧。
一生中,能若干年住为邻居,或者若干年成为同学,成为同事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千万年,修而为邻,又修而为睦邻,该是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