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人的一生中,谁都隐藏着秘密,秘密有大有小;可母亲临终前,说出的这个秘密对我冲击有多大,恰如雷神之锤向我砸来!不管那时我是一个懵懂的少年,还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整日惹事的浑小子,但母亲揭示的这个秘密,犹如一个火红的烙铁在我的胸口猛地烫了一下,我疼痛地跳了起来,妈,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对躺在床上的母亲哭着说。
这是一个九月初的黄昏,虽然过了中秋,但天气依然闷热。窗外乌云密布,雷电闪鸣。父亲原本一直守护在母亲身边,但单位临时有事,又把他这个分管治安的局长叫去了。他对我说,你好生照顾你妈,我去去就来。
冬儿,我不说,没机会说了。母亲突然睁大眼睛爱怜地注视着我的脸孔说,刚才我梦见你亲生父亲……你的亲生父亲叫王建国,以后你可以去找他。这事,我一直瞒着你爸,你也不要告诉他……
好像是临终时的回光返照,稍纵即逝,母亲似乎没有力气再说下去,被角里伸出了一只纤细枯瘦的手,紧紧捏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我亲生父亲的姓名。
我闪电般地接过小纸条,往裤袋里一塞。因为父亲回来了。我已经听到父亲熟悉的脚步声,那一阵标准的军人大头皮鞋橐橐的声音,沿着吱吱发响的木路梯,戛然而至。他刚才执行任务去了,还来不及脱下公安制服,一阵风似的来到母亲的病榻前。可为时犹晚,但见她双眸已闭,嘴微微张着,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已经没有气息了。
方琴琴,你怎么了?你怎么就这样走了……
母亲得的是晚期乳腺癌,尽管病危出院后,父亲就知道母亲来日不长,可他还是不相信这严酷的事实,像一头歇斯底里的狼,绝望地嗥叫着,泪水顺着他粗眉大眼的脸颊上滚了下来。这个胳膊取子弹不用打麻药,手指被石块砸肿不哼一声的硬汉子,此刻竟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时,我触情生感地也投入悲哀的大合唱,两个男人的哭声有多厉害,据说震惊得院子的鸭子咯咯地飞跳,一只老鼠窜过篱笆落荒而逃。而我的哭声滿含着对母亲离去的伤心,也抱有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之心。
请你想一想,一个他所爱的女人,一个她和别人生下来的儿子,他含辛茹苦地抚养了整整十五年,而他竟被蒙在鼓里,反过来被他抚养的这个儿子知道了这个秘密,还要根据母亲的遗愿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对他显然是不公平的。
那时我是一个叛逆的少年,虽有几分同情之心,但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想法。因为我从小到大都被他严厉地管教着,自从我在女班主任的饭盒里,扔进一只蟋子,自从学校里女厕所的一块砖头被撬去,我被作为怀疑对象后,父亲就敏感地嗅出我身上的不良气味,努力运用各种手段防止我向小流氓的方向发展。其实他先入为主的定义是错的,就像我定义他是冷血父亲是错误的一样。
现在当我知道,我身上流的血同他身上流的不一样时,我仿佛有一种释然解脱的感觉,我想母亲既然走了,唯一同他联结的纽带也失去了,我也可以独立生活闯天下了。
火化场的一缕青烟,让母亲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进了山野。我面对坟地上母亲的遗照,第一次感觉她是多么美丽而又温柔的女人。
小琴,你为何走得这么早啊,你这个死丫头!
外婆的哭声撕心裂肺,令人动容。外公吸着烟,一言不吭,他望着女儿的遗像,脑门皱成个川字形,他还不相信这个事实,觉得这只是短暂的分别。
妈,起来吧,多哭会伤身体。
父亲把外婆扶了起来,又拍拍外公的肩膀说,以后,就住在我家里去吧。琴琴,不在了,我会像亲儿子一样孝顺你们!
外婆说,我懂,你是个好女婿,比我儿子还亲。现在冬冬还小,你那么忙,还是让他住到我家里来吧。
妈,他那么顽皮,还是我管着放心,冬冬,你说是吗,说着一只大手搭住了我的肩膀。
我有点厌烦地摆脱了,像一只兔子似的向山下跑去。
冬冬,你到哪里去,还不跟外婆外公一道回家。
背后传来外婆的声音。
父亲说,随他去吧,亲娘没了肯定伤心,一定躲到什么地方哭去了。这个孩子死要面子,强装好汉。
~2~
妈走了,我确实感到伤心。我觉得镇上的人都感到伤心。当我走到大街上,就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说,嗳,这不是方琴琴的儿子吧,还这么小,怪可怜的。
方琴琴,百里挑一的女人,竟会生这样的恶病,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香消玉殒谁人怜?
是呀,生得太出挑的女人,寿命不长!
二个戴眼镜的男人一边下棋,一边发着议论。
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母亲的戏迷。想当年,母亲是县京剧团里的头牌花旦,她扮相甜美,唱功一流,举手投足,颦蹙之间,妩媚动人,在样板戏里,演李铁梅,演柯湘,演江水英,演阿庆嫂,轰动四乡八里,人人都来争睹她的风采。有的老人说,这有啥,过去她演白素贞,演祝英台,可真是绝了,连上海京剧院都来请她。后来这些话传到某些人的耳朵,觉得她演过封建才子佳人的角色,于是对她的历史进行审查,终于发现了她的父亲解放前开过玻璃店,在卷烟厂当过股东,是资本家的女儿。于是觉得她没资格在这个剧团蹲下去了,幸亏她已嫁给了一个保卫祖国海防的红色军官,才没把她当作敌我矛盾处理,只是下放劳动改造而已。
……
这不是冬冬吗?
一个亲切柔和的声音,我不由回转头,是母亲原来剧团的好姐妹薛阿姨。
你怎么一个人,是不是想你妈妈了,来跟阿姨到家里去。
我到了薛阿姨家,她说我的头发长成蒿草一样,没娘的孩子真可怜。给我浑身拾掇一番,接着下了一大碗水饺,我一边吃一边问,薛阿姨,你知道有一个王建国的人吗?
这个人,我不知道。她揺摇头说,是不是你妈生前的朋友?可你妈一直在这个县镇里工作,她的所有朋友我几乎都认识,没有听说有王建国这个人。
我把最后一只水饺塞进嘴巴里,故意撒个谎说,我妈过去有一本书问他借过,她叫我方便时还给他,或许他的名字,我记错了。
是的,你一定记错了,没有王建国这个人。不过,你可以去问问你的外婆,说不定是你家的亲戚呢!
但我不想去问阿婆,如果告诉她这个秘密,她肯定火冒三丈。要知道她对这个女婿感情有多深,每逢两口子吵架,她都站在他一边,批评女儿意气用事。而吵架的焦点,往往是由宝贝儿子引起的。比如五岁那年,我偷了邻家女孩一块糖果,父亲叫我去登门认错,母亲说算了,一块糖果太小儿科了。
一次我踢足球,把教室的玻璃踢破了,父亲要处罚我,说让我长长记性,足球是往哪个方向踢的?他叫我趴下,解下皮带,这时母亲将我拦在身后,他说你可以教育他,决不能打他。父亲说,你太纵容他了,将来要闯大祸的。说着一把推开母亲,将我拽到长凳上,正要动用家法时,母亲发疯地奔了过来,小葱般的手指深深地抠在父亲的胳膊上。
痛得父亲丢下皮带,沉默不言地向外面走去。我不知道父亲如此宽容母亲,每当紧要关头,他都踩了紧急刹车,而且向那位撞他的司机赔礼道歉。后来外婆知道了这件事,说老子教训儿子是应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
母亲说,姆妈,你老封建了。冬冬这么小,嫩嫩的屁股蛋怎禁得起他重手打?
父亲憨笑地说,自己的亲儿子,我下手是有分寸的。倒是你的指甲像刀一样,血也被你抠出来……
母亲检查父亲的伤口,拉开袖子,胳膊上留有密密麻麻的指甲痕迹,不觉哎呀一声,道声对不起,然后对我杏眼一瞪,快给你爸拿红药水来……’
我拿来红药水,母亲俯身用棉花球为父亲疗伤,还低声问他痛不痛……
父亲似乎很享受的样子,用芭蕉大的手掌摩挲我的脸孔说,你这小子,同我小时的脾气一模一样,还恨不恨爸爸?
外婆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真是有爹像爹,有种出种,你看冬冬的眉毛同你的眉毛像一个模子出来一样!还有……
姆妈别说了,冬冬像他难看死了!
母亲这时总会顺手将我抱到怀里笑道,阿拉冬冬像娘,儿像娘,金子打墙。
母亲笑靥似花,父亲像菩萨面前恭手垂立的金刚,笑呵呵地、深情地看着爱妻,我在娘的怀里撒娇……每当我想起这温馨的一幕,好像幸福金马车已经随着岁月飘逝湮没在荒芜的坟草里,禁不住痛哭起来。
~3~
父亲与母亲是七十年代初结婚的。之前三年,是我母亲演样板戏最大红大紫的日子。可以这么说,当时,她是清河镇乃至整个县里最耀眼的明星,追求她的人可排成长队。那个年代没有手机,没有网络,只有信件,她每天就要收到上百封的求爱信。邮电员嫌一封封信送太累,于是用布袋装了起来。每天清早,我外婆就会听到天井青石板上呯的一声,邮电员从墙外把一只包裹扔了进来,打开一看,全是写给方琴琴的。
先前,母亲还是将信件一封封拆开来读,有的还亲自动笔回信,说自己年轻,还要把女英雄的角色继续演下去,不打算过早地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后来从上百封中挑出几封来,让外婆念给她听。再后来熟视无睹,兴趣索然了,让这些情信打入冷宫,置之不理。
终于一天,她去市里参加会议,一名她敬重的部队首长找她谈话。
首长说,小方同志啊,听说追求你结为革命伴侣的人很多,不知你选定了意中人没有?
母亲摇了摇头说,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我想再过几年考虑个人问题。现在演戏任务太重了,白天排练,晚上演出,实在抽不出时间来谈恋爱。
首长说,你的想法很好,但二十三岁年龄不小了,如果合适的该考虑还要考虑。在我的部队机关里,有一批年轻的军官,个人的条件很好,有的已晋升为营团级干部。这里有十多张照片,你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嫁给军人大概是城里姑娘的梦想,尤其在母亲的哪个年代里,从小接受传统的革命教育,那篇魏魏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散文,犹如一股春风叩响了青春少女的心扉,让她们对革命事业献身最可爱的军人产生了倾慕之情。
我的母亲当然不例外,她微笑地翻阅起一张张年轻军官的照片,有的是翱翔天空的飞行员,有的是手持望远镜,巡视海疆的英武的舰长,有的是日落西山,打靶归来的年轻军官。或许从长相上,她更偏重长得英俊而又清秀的军人,目光久久停留在他们身上,脸孔露出红晕。
我知道你一定会欢喜的。
老首长像慈爱的长辈,笑呵呵地说,丫头怎么样,我安排你们剧团去部队慰问演出怎么样,到时候来个军民联欢,你看中哪个,同我说,我给你做媒当红娘。
母亲低头嗯了一声,脸孔更加红了。
不久,大街上有人贴大字报,揭发外公的成分问题,家庭的处境开始恶化,母亲嫁给军人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就在外公在街道里劳动,拎着铅桶扫帚打扫厕所期间,母亲从部队军营里领来了一位身高马大的国字脸军官,看起来年龄比她大上七、八岁,皮肤黑黑的,像一个庄稼汉子,显得得英武精神,身边还带上了一个警卫员,吓得刚要给外公挂黑牌的两名汉子,闻风而跑,再也不敢上门。半个月后,她和那位军官宣布结婚,并在当地军人俱乐部里办了喜酒,那位部队首长亲自参加,并担任了证婚人。在婚宴上,已下放的母亲,在父亲战友的强烈要求下,唱了她最拿手《杜鹃山》柯湘的精彩唱段《乱云飞》,惊艳全场,赢得热烈的掌声。按照那位首长的意思,原来想把母亲从干校里调到舰队文工团的,后来终因种种干扰未能如愿,父亲也因外公的影响,提前转业,降职当了县公安局副局长。
每当外婆回忆起女儿的婚姻,总是反复同人说,幸亏嫁给了军人,说是父亲帮她们一家渡过难关,否则在当时的环境下,还要吃更大的苦头。
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你女婿算老几?要不是他在海上救我,报救命之恩,我还会找更好的,要谢就谢那位部队陈方达首长吧!
丫头,你又胡说八道了,什么人海上救你?
外婆斜乜了母亲一眼,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这时,我刚满周岁,母亲抱着我一边逗笑一边说,我有什么秘密,我的秘密全在我儿子身上,你问我宝宝好啦,对吧,哈哈,儿子,你笑了,真好看!
~4~
我觉得亲生父亲一定还活着,一定还生活在周围,在母亲的追悼会上,我发现了形迹可疑的男人,其中几个面容悲伤,有的还偷偷抹着眼泪。一位有胡子的叔叔还上前拉了拉了我的手。可那天自发来悼念我母亲的人实在太多,送来的花圈堆积成小山,可哪个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我看着母亲给我留下的纸条,只有王建国三个字,什么单位电话,家庭地址,统统没有,母亲真是太粗心啦!也许母亲生前根本不想告诉我,是她告别这个尘世前临时作出的决定……
我的脑袋一团乱糟,躺在床上睡到了中午。暗自庆幸近日学校已停课了,老师忙着搞运动,根本无遐顾及学生,父亲又出差,追捕罪犯去了。我在大街上看过一张通缉令,两位在外地杀人的作案犯,最近流窜到清河城一带,连公安部也派专案组来了,可想父亲忙得像瞎子背瞎子——盲上加盲。临走前习惯地拍拍我的脑袋说,小子,好好蹲在外婆家里,看看书,别去外面到处乱跑,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小心回来揍你!
他还给我布置作业,每天抄一篇毛选四卷的文章。看来父亲对我的文化教育还真是煞费苦心。
但我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出门与我三个铁哥们在大兴桥畔的一个亭子里会合。因为我现在首要的任务,便是去找我的亲爹王建国。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我真的太想知道了。
三个铁哥们,都是我从小一同被父母打屁股的朋友。一个是公安局政委的儿子,绰号叫快马,一个是民政局分管档案的负责人的儿子,绰号叫毛毛虫,另一个是钢铁厂厂长的儿子,绰号叫铁蛋,他们都同我住在一个干部大院里,后来陆续搬走了。
冬瓜,快马对我说,这几天,你怎么了,打铁巷也不去了,猴子找人摔跤没对手,还以为你怕了!
我怎么会怕他?死猴子,他和胖子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
吹呗,冬瓜!
铁蛋撇撇嘴说,其实我们知道方阿姨死了,你当儿子的,肯定是很伤心的。我们都很难过。
一句难过二字,惹得我泪水又涌了出来。
这时,大家都开始安慰我。我抹抹眼泪说,现在我心里藏着大秘密,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什么秘密?说给我们听听。
我瞧着他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目光宛如无形的钩子,直勾勾地向我射来,好像要摄取什么,仿佛电影里的特务要窃取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你们家里有秘密吗?
我首先问他们。
什么秘密?
毛毛虫诡秘地一笑,不过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要同外面说,我妈妈又有了,她今天悄悄对我爸说,月经二个月没来了,我爸怎么说呢,把手一挥,阿花,现在搞计划生育,你马上去医院刮掉吧。
什么刮掉?
大概去做流产手术。
我还有一个秘密告诉你们,铁蛋窃窃笑着说,我的阿姨在公园里与相好的亲嘴了,有人看见。
哈哈,大家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秘密同我比起来,太小儿科啦!
我学着母亲生前的腔调说,太小儿科啦,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大家笑声停止,目光齐刷刷地向我射来。
在我说出这个秘密前,你们得向我发誓,不许将我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听……
见我如此严肃的神态,三个年轻的伙伴激动地举起了右手,仿佛列队宣誓似的。
我掏出那张捏得发皱的小纸条,告诉他们,现在我爸吳德胜,不是我亲父亲,我的亲父亲叫王建国。现在我想去找他……
小伙伴们听了都有点傻眼,快马首先摇头说,不会吧,吳叔叔怎么不会是你的亲爹,你搞错了吗?
我怎么会搞错?是我妈亲口对我说的。
想想也是,快马说,我经常听我爸妈暗地嘀咕,说你妈一个漂亮的戏子,怎么不去找文艺界的小白脸,偏偏去找海岛风吹日晒的大兵,也许是看中他是当官的。
你别侮辱我妈!
我一把揪住马儿的领口,他害怕得脸孔发白,恐怕我摔得他一个嘴啃泥,你何必生气,我也是听爸妈议论,帮你分析嘛。不过这个王建国,我们帮你一起找!
我们帮你一起找。
毛毛虫和铁蛋都一起表态道。
把你这个生你不养你的男人揪出来!
快马好像把刚才的怨气齐撒到这个王建国的身上。
~5~
这个快马还是挺讲义气的,他不愧是政委的儿子,分折问题,制订计划,都很有条理性。
他说王建国这个名字,太普通,太多了,据他问户籍民警,全县共有建国名字的人,共有六十多个,大约都生在五十年代初,不过叫王建国的人在镇上不多,大概有八九个吧。
我们四人可分成二组,几天就可解决问题了。
怎么接触他?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先去试探一下,看他反应如何?
怎么去接触?总不能开口说,你是王建国,我是你的儿子?
我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个好办。毛毛虫起身来了个舞蹈动作,他是学校宣传队长,善于跳舞编什么曲目的。
我编一首歌,大家去唱,他听了有意思,就会跟出来。
什么歌?大家来了兴趣。
其实很简单,只有几句话,大家一学就会……
入夜,在镇农科所农艺师王建国的家门口,一群孩子躲在林子里,八时一到,歌声飞扬起来。
王建国,什么人?
有个儿子来找你。
想当年,你生他,
一晃就是十五年
……
我们声情并茂地唱了三遍,这时有几个大伯大妈走了过来,还以为我们在排练节目。一个大爷说道,唱得真不错,是黄河大合唱张老三那段么?可词儿不对呀。
王建国家窗户突然打开了,露出一张笑眯眯的胖子脸孔,但双鬓发白,看来岁数已挨近六十了。他招呼道,我听出来了,你们是在叫我的名字,对不对呀?
对,我们是在找王建国!
铁蛋应声而起,马儿赶快捂住他的嘴巴窃笑地说,他一个胖子,方阿姨会要他吗?再说是个老男人,你动动脑子好伐。
撤!
我皱起眉头说。
我们又在第二个王建国家门口,埋伏下来。快马对我说,冬瓜,我看这个靠谱,文化系统的一个画家,年纪同你母亲差不多,关键的是有气质,是个小白脸,你妈看了肯定会欢喜。
我听了恼火说,你妈才欢喜呢!
你不找你亲爹了?我是经过分析才下定论哩。说不定哪天,你妈找他绘宣传画,两人眉来眼去的产生了感情,偷偷地生下了你……
什么眉来眼去,你损我妈是吧!
对不起,我说错了,是一见钟情,产生了革命情谊。
这还差不多。
就在这时,这个王建国走了出来,透过淡淡的灯光,他个子欣长,头发乌黑,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左手腕上戴着上海牌手表,闪闪发亮。
我心头不由得一热。
毛毛虫柔和的男中音响了起来。
王建国,什么人?
你的儿子来找你。
想当初,你生他,
一晃就是十五年
……
王建国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歌声吓坏了,他往家里跑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用手扶了一下眼镜架,仔细听出是孩子们的歌声,便好奇地走了过来。
你们唱的是什么歌,与我有关吗?
你是王建国叔叔!
我大胆地走了上去。
你是谁?
我是方琴琴的儿子。
什么方琴琴?哦,我记起来了,是前些日子刚死去的京剧演员对吗,我很崇拜她,可生前无缘结识她。
他停了停,又扶了扶眼镜问,你是她的儿子,有什么事吗?
你不认识他妈?
快马问道。
我真的不认识。你们这群孩子究竟干什么呀?
王建国,你同什么人在说话!
一个披散长发,态度凶狠的中年妇人冲了出来。
见此不妙,我们一哄而散。
这班小赤佬来干什么?她责问丈夫说,来敲竹杠吧!
不是,不是,男的轻声解释说,认错人了。
就这样将近十天来,镇上八个王建国的家门口,孩子们嘹亮的歌声响彻夜空,他们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盘旋着,仿佛在寻找落脚的乌巢。有人很快将此事汇报给当地派出所,派出所很快将此事汇报给镇里公安局,派出民警顺藤摸瓜,将正在唱歌的快马,铁蛋和毛毛虫带进附近的派出所。那天外婆给娘做断七斋饭,我没去。其实我已对这种寻找亲爹的方法已失去了兴趣,或者说觉得希望渺茫。可快马他们闲来无事,当作娱乐消遣了,又吸引一大批孩子前来助。
结果派出所民警认出了快马,是公安局政委的儿子,一个电话,刘政委火速赶到,几个耳光加严厉逼问,马儿终于供出事情的原委。
真是胡闹,简直是天大笑话!
刘政委当着民警面前哈哈大笑说,你们说,冬冬不是吳局长的儿子,又会是谁的儿子?我看冬冬这个孩子脑子有问题,大概老子管他太严,产生逆反心理,故意编出这个慌话,让你们这班臭小子瞎起哄!
所长叹气说,我看这次方琴琴去世,对局长打击太大了,上回来我家讨酒喝,一说他夫人眼泪就哇哇流,难怪冬冬,小小年纪,娘没了,心里肯定不好受。
话虽怎么说,可刘政委心里自有一本账,他思前想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给正在县里负责专案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回来后思想有个准备。
~6~
我不知道快马爸如何同我父亲说的,按父亲性格听了要么是大发雷霆,要么是惊震万分。我不敢将此事告知外公外婆,借口去做作业溜回家去。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等待父亲,我想除非特殊情况,他一定回家来当面质问我,或者将我暴打一顿,驱逐家门,因为我已触犯了他做父亲的底线,娘尸骨未寒,便去找自己的亲爹。
可父亲没有回家,只给我打几分钟的电话。
是冬儿吗?
是。
我胆战心惊地应道。
今天是你妈断七的斋饭,你去外婆家了吧,你替我点过香吗?
父亲今天的态度变得如此和蔼,让我反而惶惶不安起来。
我说,爸,我给你点过香了,说你去追捕坏蛋,不能回家来陪你,请你原谅!
乖孩子,话倒说得很周全。
电话里传来他一阵熟悉的豪爽笑声。
这时,我在电话大声喊道,爸,案子什么时候结束,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冬儿,明天上午可以回家了,有的事情,我回来给你解释。
说完,电话里传来警车夹着哨子的声音,不久声音消失了。
不知什么缘故,当父亲电话搁下的一刹那,我的心仿佛突然掏空了,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好像有块冷冰冰的东西哽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久久说不出话来。当晚我就做了一个蹊跷的梦,梦见父亲和母亲的婚礼情景,天上下着鹅毛大雪,父亲穿着白色的制服,牵着母亲的手缓缓向一座银色的殿堂走去,雪花飞舞,像一片片美丽的羽毛飘向天空。
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砰砰的响声,我被吵醒了,原来院子外面有人在紧急敲门,砰砰砰……
我跳下床去开门,迎面来了二位身着警服的公安人员,其中一位是我父亲的秘书小张叔叔。
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拉着他的手问道,我爸怎么了?他为什么没有来看我?
小张叔叔眼睛冒出泪水,一股劲地抱住我说,
冬冬,你要坚强,你爸为了追捕逃犯而受伤的……
吉普车向县第一医院疾驰而去。但见急救室内灯光通明,父亲躺在一张病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鼻孔里插着一根输氧管,右手肘上打着滴。
但见县里领导,正和一位急诊医生商量着什么。
只听那位医生摇摇头说,送到上海去恐怕来不及了……
我来到父亲的病榻前,他的眸子闪亮一下,原来是亮晶晶的泪珠流了下来。
爸!
我紧紧攥住他的大手,号啕大哭起来,我对不起你……
只听他喘着急促的呼吸,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要见你妈妈去了,你要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你的亲爸,亲爸,王建国已经牺牲,我……我一直瞒你妈,怕……她难过……
说完,他朝我一笑,无力地松开大手,平静地阖上了眼睛。
我犹如五雷轰顶,扑在父亲的怀里晕厥过去,朦胧里耳边传来一位领导的声音,这个孩子太可怜了,爹娘没了,国家把他养起来吧。
不久,刘政委收我为义子,并与局里其他的同志一道共同照顾年迈的外公外婆。
时间过得很快,特殊年代过去了,国家迎来了春天。我和快马他们改邪归正,结束了小混混的日子,过了几年,我如愿地军校毕业,来到了父亲生前海军基地服役。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信步沿着海堤的大道行走,突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柺杖,迎面向我走来。看来是附近干休所的老同志,虽说走路蹒跚,但腰板挺直,目光深邃,自有一股老将军的气势。
我向他敬了礼,道声首长,早晨好!
他停下步子,微笑地注视着我的脸孔,小伙子,你哪里人?
我是云城清河镇人。
他听了眉头跳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云城清河镇人。
他颔首说,你像一个人,眼睛长得一模一样。
什么人?
方琴琴认识吗?还有吳德胜?
他们是我的父母亲。
今天真是碰巧了,当年还是我做的媒呢!
你是陈方达首长伯伯?我激动地用双手扶住老人的肩膀,叫他在林荫下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陈伯伯用手帕抹抹泪水,感叹地说,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可他们年纪轻轻就走了,老天爷不公平啊!我记得当年你母亲来这里慰问演出的情景,还是像你这般年纪,可爱活泼的小丫头,她上台一演,下面哗哗的掌声像潮水一样。
后来还不是嫁给我父亲海军军官吳德胜。
其实你不知道,起先你母亲看中的是机要参谋王建国的,这个小伙子,是上海人,文化高,人又长帅,二人好得已经难舍难分了。一次他陪你母亲去小岛慰问演出,结果遇到风浪翻船了,你母亲倒是被救了,可王建国却无踪影了。救你母亲的就是你爹吳德胜,他待你母亲多好,几乎每天驾着快艇去出事地点,找啊找啊,结果找到了王建国的一只军用包,原以为他牺牲了。可就在你母亲新婚第二天,他又出现了,原来他被海浪冲到一个小岛上,待了好长日子,才被路过的渔船搭救。
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木已成舟,虽然俩人感情深,抱头痛哭,可已经嫁人啰,无法挽回了。
说着老人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不无遗憾地说,怪就怪当时海军船小设备差,如果这事放在今天,会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嫁给你父亲还是不错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同志。
嗯,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个王建国呀,倒很硬气,后来多次写报告要求上前线,结果牺牲在云南自卫反击战中……
老人说着又用手帕抹抹眼睛说,伤心的事别提了!
起风了,蔚蓝的海波里,有一只海鸥飞快地掠过,轻盈的翅膀如同一把精致的羽扇,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飞向浩瀚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