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起匈牙利人你们国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是谁,他们一定会回答你是:马洛伊•山多尔,一如他在青少年时期的狂言:你们将会在匈牙利文学课上讲到我。
故事略带着侦探小说重重迷雾和解密的结构,而如果我事先讲述故事情节是否毁坏了阅读享受?正如小说名字一样,烛烬意为蜡烛燃烧到了尽头,故事从点燃蜡烛迎客讲起,以蜡烛熄灭送客作为结束,故事的主角,两位相隔41年的老人彻夜长谈聊起了他们的故事:年轻的时候两人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彼此分享着对方的全部,直到后来,康拉德背叛了主角亨利克将军,在打猎时用枪悄无声息地瞄准他的朋友的脑袋,之后又悄无声息的放下猎枪,而由此开始的长达半个世纪的悲剧。康拉德打消杀死朋友的念头后第二天又畏罪一样的逃亡,而亨利克也开始发现康拉德和深爱的妻子克里斯提娜偷情的事实,长达八年和妻子不言不语,直到她死去,然后用尽41年在这里等待他逃离的这位老朋友,等待当年的真相。
两位老友见面,岁月已经消磨了太多的东西,亨利克将军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不断追寻回忆起当初细微的片段,想起早晨稍有危险意识,却被猎人举枪瞄准的麋鹿,想起自己曾经也处在这样的枪口下,感到宿命的颤动以及突然的愤怒和迟钝。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和小说里最可怜的审判者,在四十一年里,愤怒瞬间的复仇、受伤的自尊心,都在妻子的死亡、朋友的归来面前变得微不足道了,一切都一文不值。就像哈姆雷特的复仇那样,追问和反思让愤恨慢慢消散,复仇者最终失去了复仇的行动力,因为在剥开层层洋葱皮掀开假面的过程中,越接近真相,那些表层的意图和冲动就越显得可笑又可耻。人似乎经历越多,越有种难以自拔的宿命感,所有的追问都归于虚无。他这样询问他的老友:那天早上你在林中想杀我的事,她知道不知道?而他用一生早已想清楚了吧,在爱情、友情、忠贞与背叛交织的这罪恶丑陋的网中,燃烧起情欲、嫉妒和仇恨的烈火。
如果小说仅仅是这样的一个老套落俗的三角恋故事又怎能如此迷人?
小说涉及主要三个人物,两个老友和背叛的妻子,自始至终,妻子在小说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全部由主角破碎的记忆拼凑成完整形象,而康拉德也是另一个主角,但是在小说里面,他只有寥寥数语,少到可怜,整个故事的讲述,则由老将军亨利克将军大段讲述,其中则是大段大段的独白,原谅憋了四十一年的他的絮絮叨叨,人在孤独中便能洞悉一切。或许朋友们想到的是难以阅读的《追忆逝水年华》中那样的细节场景和大段无趣独白,但并非如此。大段独白不但不会让人厌腻,甚至有读诗一般的轻盈与厚重,独白中偶然惊艳能看到奇异的比喻和修辞,而之后在这迷雾中探寻,会发现在亨利克絮絮叨叨的独白中,能够感受到他对以往岁月的自我解剖和人生意义的再度探寻。
“只有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人类能抛开这样的理想而存在吗?假如位朋友辜负了我们,我们可不可以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朋友而谴责他的个性和过失?假如我们希望另一个人保持理想和忠诚,这样的友谊又有什么价值?各种各样索求回报的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不该像接受自觉自愿的风险与忠诚那样接受一位不忠的朋友吗?难道对他人无求无欲的无私品质不是所有人际关系的真正内涵吗?莫非赋予得越多,人对回报的期望就越少?怎么才能做到赋予得越多,对回报的期求越少呢?假如一个人付出了自己青年时代所有的忠实信赖、壮年时代所有的自我牺牲,最终抱着盲目、绝对、丰沛的信任向另一个人付出了人类之间所能够付出的一切,结果发现另一个人不忠和卑鄙,他有没有权利愤怒和报复呢?如果愤怒,如果报复,那个欺骗并抛弃了他的人是否曾是他真正的朋友?”“当我有一天开始沉浸于心灵和书籍之中,我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光流逝,生活在我的周围变得晦暗朦胧”。
直到他叩响生命的意义之门:“你是否也这样认为,生命的内容不是别的,而是那股有一天打动了我们的内心和灵魂,之后永远燃烧到死的激情?不管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经历了这个,或许我们就没有白活?难道激情真是如此深邃、如此邪恶、如此伟大、如此没有人性?或许它并不是针对个人而言,只是针对欲望?……也许,它还是针对个人而言,永远总是仅仅针对一个有可能好、也有可能坏的神秘个体,但激情的内在实质并不取决于其行为和品质?”
小说应有的深沉感在老人的独白中缓缓流淌,种种碎片式的记忆和意象、追问和沉思渐渐把读者带到了某种意料之外的高度和深度,这本薄薄的小书也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和令人着迷。
最后,我想这样结尾:我是谁?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过了怎么样的一生?如果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只能够在我死之后,用我的死亡,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