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10日,妻子的产假结束,必须回医院上班。家里局面很为难:妻子与我,白天必须上班;两个孩子,姐姐两岁半,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弟弟才四个月,一刻也离不开人。家里只有我的母亲——一位68岁的老太太。尖锐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怎么办?
我们合计了很久。首选方案,就是请一位全天住家保姆,一个月至少5000元,咬咬牙,可以勉强承受,支撑一年还是没有问题。母亲坚决反对这个方案。
第二方案,请一位钟点工,做清洁、洗衣服、做一顿饭,价格便宜些,大概在2000至2500元,似乎比较现实。母亲听了,有些动心,但她说,劳动一辈子,不习惯使唤人,安然做“剥削阶级”;而且,家里忽然有个陌生人,也觉得别扭。我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这不叫使唤,只是提供家政服务而已,她服务,我们付酬劳,两不相欠,又不会对她吆五喝六,人格是平等的,劳动不分高低贵贱嘛!而且,你请她,她有钱挣,她会很高兴;你不请她,她才不高兴呢!妈妈不吭声。我们心里揣测,最根本的,她还是心疼钱,想替我们省下这笔开销。
最后一个方案,有亲戚主动表示愿意帮忙,似乎也可以作为一个选项。但是我们反复斟酌,带孩子是长久的事,涉及非常繁杂的家庭事务,还有不同的生活习惯、性格脾气,既非一朝一夕,也不是三五个月的事,实在不便相烦。权利义务的边界不清晰,不是处常之法。因此,也否定了。
其实,钟点工的人选,我早已物色好:单位食堂原来的帮厨阿姨。但母亲还是坚持要自己单独带。闻所未闻!别人家两个老人带一个孩子,还常常听见喊累;若让一个老人带两个孩子,且不说别人的眼光,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我们力劝母亲接受第二个方案,并反复算了账,家里是可以承受的;相反地,若是把母亲累垮了,这个家就没法运转了,那时的开支,恐怕还要浩大。母亲有些犹豫动摇,但还是没有改口。
我们猜想,她的心情大约很复杂:当初,一家人商量生二宝的问题,她态度非常积极,极力支持,表示愿意帮着带;现在孩子出世,母子平安,她有了两个孙子,心情的确舒畅。她很想为我们省钱,但自从二宝出世四个月以来,我们已经感受到,同时照看两个孩子,实在任务艰巨,不是母亲这个年龄的人能够承受的。从工作量来说,增加一个孩子,绝不是1+1=2,而是1+1=3。因为两个孩子之间会发生矛盾,他们的作息节奏不合拍。白天若是由母亲一个人照顾,那她就完全没有一分钟喘息的时间,更别提午睡了。负担之沉重,超出了我们事先的预计。
母亲坚持要试试看,说如果确实不行,那就任凭我们作主。为这件事,家里争执了好几次,总是以气鼓鼓地各执己见告终。最终,我们拗不过母亲,半信半疑,提心吊胆地让她试试。
2月4日是除夕,我们在外面订餐,邀请了家族亲友相聚,既为春节,也是庆祝搬家和孩子出世的意思。客人只有两桌,但招呼应承,也怪费神,但总算没有什么差错,应付下来,尽欢而散。那天,母亲没有睡午觉。她提前两天就很兴奋,张罗着接待客人的种种事项,晚上总是忙碌到十二点。
第二天七点多,母亲没有像往常起床。我一摸她的额头,浑身滚烫。她告诉我们,感觉很难受。这在她是极为少见的,几十年来,若不是万不得已,从来听不见她叫苦叫累。幸而妻子是医生,母亲前几天老是喊牙齿疼,她有不祥预感,当下问明情况,迅速作出预判:这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极可能是过于劳累,牙龈炎症引起了血液感染而发烧,这种病十分凶险,不能当做一般的感冒发烧来对待,刻不容缓,必须马上去大医院诊断治疗!于是,留我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妻子带着母亲直奔重医附一院……
整个春节假期,我们奔波于医院和家之间。六天很快过去,眼看要上班了,母亲的体温已退,但仍未痊愈,精神极差。于是,被迫请来二舅舅,帮着照料了一个星期,母亲才基本康复。二舅舅来了,一边做事,一边聊天,他们姊弟间有摆不完的龙门阵,家里的气氛也轻松愉快多了。
实践证明,一个老人带两个孩子,绝对行不通。这次大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母亲原本想省钱,结果一场病下来,三四千花出去了,人也受罪,全家闹了个天翻地覆,还搬来救兵,才平息下去。我们没有再跟母亲商量,立刻请来了钟点工。母亲默然,没有再反对。
五一节刚过,母亲又患了感冒,久拖不愈。我们一算,大宝宝已经两岁又十个月,干脆把她送入幼儿园吧。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母亲的家务负担。妹妹没有经过任何过渡,突然被送入幼儿园,哭了整整两个星期。妹妹入园的日子,是5月13日。我们没有办法,匆匆考察了附近的三个幼儿园,选定了条件中等的那一个,把她硬塞进了幼儿园。每天早上,她都要哭喊,哀求我们不要送她去幼儿园。从幼儿心理规律来讲,不到三岁的孩子都是先去幼儿园上半天班,一个月后,再过渡到全天,孩子适应起来就容易得多。但我们等不及了,而且也没有这个条件,不可能让母亲中午十一点半再去接她一次,慢慢过渡。利弊权衡之下,只能狠心地猛然改变她的生活轨迹。有两次,我下午提前去接她,在围墙外等候,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哭声,声嘶力竭,悲切绝望。老师见怪不怪,估计也哄烦了,那一刻没有人搭理她。孩子的哭声,让幼儿园显得特别空旷苍凉……我们不怪老师,要怪,只能怪自己。
九月,暑假结束,幼儿园又开学了。母亲说,姐姐上学了,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忙得过来了,可以不再用钟点工。我们坚持要过渡一下,又延了一个月,在国庆节前,终于辞了钟点工嬢嬢。按母亲的要求,只另请一个清洁阿姨,每周来家做两次清洁。
那位嬢嬢有几分不舍。到我们这里七个月,活儿比较轻省:母亲爱干净,不愿让她洗衣服,说是洗不干净,她自然乐得清闲,只管做做清洁,准备一顿饭,对她来说,这点事不需要四个小时,略有一点无聊。我下班回家,常见她在沙发上打盹。母亲总是善良得过分,又很体谅地让她吃了饭就离开,回去照应家里,不必等着洗了碗再走,可以搁到第二天再一起洗。因此,钟点工嬢嬢常常六点一刻,就欣然提前下班回家。我们有些不满意,觉得这样请个帮手,未免太宽纵了;但母亲开口表态在先,我们也不便出尔反尔了。嬢嬢的生日、端午、中秋,我们都按例表示了心意。毕竟是请到家里的人,我们愿意稍稍大方一点,只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相处,图个心里踏实。
十月初,国庆假期刚刚快结束时,二宝因为细菌感染,体温达到40度,入院输液,整整五天才康复。那一个月,家里人人感冒咳嗽。夜深了,三个卧室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如别致的交响,清晰可闻。
因为有了弟弟,姐姐有几分失落。她跟奶奶特别亲,看见奶奶疼弟弟,就会瞬间从大宝宝变为小宝宝,往往在旁边捣乱,扭着喊着要奶奶背。奶奶没有办法,只有一会儿哄哄这个,一会儿疼疼那个。有一次,奶奶正好在厨房炒菜,姐姐闹起来,奶奶为了息事宁人,便依着她把她背起来。弟弟还不会说话,只有趴着灶台,在旁边干瞪眼。
我进屋好看到这一幕,就把它拍下来。以后孩子们长大了,让他们看看。
这一年,终于要结束了。看着孩子,我时常希望时间过得快些;看着镜中的自己,我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人啊,就是这样矛盾。这一年,我们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一次轻松愉快的郊游,夏天没有游过泳,冬天也没有打过乒乓。如能有一两个小时的清静喘息时间,便觉谢天谢地。我们过着无休闲、无社交,缺睡眠、缺进修的一种生活。偶尔惊觉自己像一个生活的囚徒,暗自乱想:哎,养个孩子可真辛苦啊!还不如养只猫,早上、晚上把饮食放在那里,由其自取,然后铺个温暖的窝,睡觉由其自便,高兴时逗逗,不高兴时便各不相扰,那该多好啊。
我们熬过了最艰苦的一年。这一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至今想来,还有几分后怕。在最艰苦的时候,我们甚至开始怀疑,当初作出生二宝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我感到快要失去了自我,怀疑接下来的人生,除了为孩子奔波,是否还有别的意义。
如今,这一切困难,都克服了;或者说,至少已经看到黎明的曙光。幸而妈妈身体还好,虽然衰老了许多,但没有被拖垮;孩子们都还健康,无忧无虑地逐渐长大。妹妹已经适应了幼儿园的生活,不去她还不乐意。弟弟晚上可以连续睡眠十个小时,我们可以稍稍有所喘息。家里的生活节奏,也渐渐没有那么紧张,偶尔周末,还可以抽出一两个小时,逛逛附近的公园了。
母亲并不古板。闲着没事,我们也瞎聊天。想起母亲当初鼓励我们生二宝的劲头,妻子曾调侃:“妈,现在二宝一岁多了,您要不反对的话,咱们再来个三宝,家里就更热闹了!怎么样?”妈妈头脑很清醒,果断拒绝:“哎哟哟!不要啦!那简直就是要我的老命哟!”她一边说,一边形象地比划着向后一仰:“三宝落地之日,估计我直接就一口气不来,这样腿一蹬,就过去了!”我们一阵哄笑……
2019,再见;2019,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