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北京西山八大处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直走到翠微山的山顶,向东极目远眺,是华北大平原 。直到大海,无遮拦,无屏障,一马平川。太阳从那里腾出,把第一缕光线,射入你的眼帘。往北看,则是层层叠叠的大山。傍晚,落日的余晖,从山顶的云彩的缝隙里射出,有如沸腾的熔炉,大山仿佛都要在那里融化掉......
在翠微山北坡山脚下的一连串小小的村落里 ,那个最靠东部的小村,一到夏天,就要承受东北部山地的所有雨水。雨水先在沟沟壑壑里汇成洪水。许多条洪水又都汇集到小村中,从街道上汹湧地流过,然后狂泻到永定河里。为了洪水不淹没水井,人们把井台筑得特别高。小村因此出名:高井。
高井村离北京城前门不过三十里,可是,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前,这里的人,同城里人却过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他们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大多数人没有读过书,闭塞,有些怯懦;有的人从生到死,没有进过城。
到了建国初期,小村己有七八十户,五六百人。
当初建房时,人们要千方百计的躲避洪水。每一次山洪暴发,洪水裹挟着树木、泥土,甚至磨盘大的石块,汹涌而下。洪水冲出一条“河道”。洪水过后,“河道”里,留下了泥沙石块。人们收集石块,用土石垒砌堤坝,在堤坝上建房。房连着房就成了街。于是“河道”,既是水道,又是人行马走的街道。
也有称这条街为高井沟的。
我家坐落在村东头,院子大,佔地三亩。街坊习惯地称我家为“三亩地”。靠我家后院的东南角有磨面的碾子,磨,几乎天天有街坊来我家磨面。
因为是在村东头,就直接受到洪水的威胁。威胁我家的洪水有两股,一股是从柿子沟下来的,面对面,硬碰硬迎面冲下来,破坏力大。护坡自然建的又大又结实,像小山。另一股是从狼儿沟下来的,从侧面擦过去,然而,同样也砌了高高的防护墙,还文诌诌的叫做“泊岸”,尽管永远也不会有船来泊。
虽然是占地三亩的大院子,却只在院子的西北角临街处,盖了五间瓦房。从西边起,一间是住人的厢房;往东是门过道,也占一间;再往东才是三间正房。 正房从中间开门。一进门,正对的墙上贴着一家之主灶王爷的画像,和别人家的灶王爷也没有什么两样。灶王爷前面摆着一张条案。条案前是八仙桌子;八仙桌两侧,各一把太师椅。
三间正房的东边一间用木隔扇隔开,成了一个套间。里边也和外屋一样,有地炉子、火炕。
门过道用厚实的阶条石铺地,两扇大门一关,上好门板,插上门闩,就算是与世隔绝了。
从门过道往里看是影壁,影壁遮挡了两间土墙泥顶的小屋。奶奶说那是驴棚。我没见过我家养着的驴,驴棚却成了我家的厨房。厨房南面,是一个半地下的猪圈,圈里常常养着一头比狗还灵活的猪,一只饿红了眼,听见点声音就尖叫,随时准备进攻的猪。
——这就是“三亩地”的全部建筑。不知哪年?是谁看院子过于空荡,就从河滩里拉来石头,垒成石墙,把五间瓦房连同猪圈,围成个方院,成了一个院中院。石墙的外面足有二亩多,每年有一搭,无一搭地种上一茬儿玉米。这些玉米既得不到充足的阳光,旱季又缺乏水分,空长些玉米秸,冬天拿来烧炕。
这疏于管理的院外院,却成了我儿时的乐园。院子的东南角有石碾子、石磨,几乎天天有人在那里碾米、磨面。一头驴戴着眼罩,在磨道或碾道里,慢吞吞的转着。驴戴着眼罩看不见路,凭嗅觉,它知道粮食在哪儿。不时的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上一口,然后大模大样地咀嚼起来。要是没带着牲口来,那就得一个大人外加一个孩子,才能推得动磨,拉得动碾。高兴时,我也会搭他们一把劲儿。可换来的总是一句,“边儿里玩儿去,别捣乱!”
靠南墙尽是树。墙崎角一有座財神楼 ,大概有半人高,没有门,据说是怕走了財。其实有一个窝刺猥在里面安了家。大人都说刺猥是神物。惹不得,到今天我对那东西仍有些敬畏。
那些树,是叔父小时从路边移过来的。东边是间隔相等的五颗杏树,往西是两棵大榆树、还有槐树,当然也少不了枣树。有的树可以结果,有的已经高大成材。
杏子熟了,我的好日子开始了,我每天鳔在树上,成了活猴儿。五棵杏树,五种口味,先熟后熟也不一样。中间那棵熟得最早,太酸,没意思;两边是好吃的红杏,就是熟的太快,没有几天就全红了,像是撑起了两把大红伞。没法子,我就一篮一篮的送礼,散众。不信,你上四邻六舍打听打听,谁没吃过“三亩地”的红杏?
其实让我最开心的是两棵大榆树,那是经过叔父当年精心修理过的,长得树干粗,树冠大,过年时点一个二踢脚,“嘣——”二踢脚飞上了天,“啪——”在大榆树的树梢上爆炸。火光一闪,可还是没有超过大榆树!也不知哪年哪月,那榆树上多了两个喜鹊窝,无论冬夏——到了冬天,别的鸟都飞走了——喜鹊在树枝喳喳的叫。祖母一听喜鹊叫就喜上眉梢,说是喜鹊报喜来了。
我说喜鹊要是饿了呢?祖母瞪了我一眼。
春天来了,秋天飞走的鸟儿又回来了,最先看到的是黎鸡儿——一种比喜鹊小点,全身黑亮黑亮,凶猛的鸟儿。它起飞的姿势特别带劲儿:探着头,翘起长长的尾巴......
接着是喜鹊、黎鸡儿空中大格斗,两只鸟儿从高处冲下来,捉对厮杀,用翅膀扇、爪子抓,一会儿功夫,空中飘散着喜鹊的绒毛。喜鹊败北了,把巢留给了黎鸡儿。
有一次我用一个玻璃球当子弹 ,射向飞过头顶的黎鸡。黎鸡一歪身子,躲过了子弹。
从此当东方有一点儿鱼肚白时,“咕噜,咕噜”黎鸡儿开始润嗓子,天一破晓,“喳喳”黎鸡儿跳出来,高声唱起来。此后才是鸡啼、人欢、骡马叫——新的一天开始
不知何时,北墙根儿长出一棵桑树,又挂了果。桑葚由青变白,再变红,再变黑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鹅黄色的大鸟,跳跃在桑树枝上。是一只黄鹂,我喜欢那鸟。等黄鹂飞走了,我才登上墙头,享受黄鹂没有吃到的桑葚,以至于手指,嘴唇都染成了黑色。
“吃我桑葚黑屁股,喳——”,黄鹂在唱。婶儿说:“那鸟在骂你呢!”我掏出弹弓,把黄鹂吓跑了。后来桑树没有了,黄鹂也不来了,“前不植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鬼拍手指得是杨树。祖母下令把桑树砍了。
至于“三亩地”为什么空着那么大的院子只盖了五间房?后来是越过越潦倒,据说与我祖父中年暴亡有关。
“七七”事变之后,日本鬼子进北平。不久,祖父便因私通“八路路”被监禁,不过半年,便死在监嶽里。国都亡了,哪里还能治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