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姑娘

这个姑娘跟我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姓赵，小名叫“唤”。

小学时懵懵懂懂，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到了初中，小姑娘身材呼呼往上窜，变得亭亭玉立，聘聘袅袅，杏眉弯弯，明眸皓齿。

我坐第三排，她坐第二排。她总爱穿一件红色上衣，后脑勺上扎着一根大红绸子做成的蝴蝶结，每次上课，我几乎看不到黑板，也看不到黑板上的粉笔字，眼前总是一片火红，仿佛开满了一大片火红的荷花。徜徉在那火红的荷花之中，令人魂不守舍，飘飘欲仙。

但她对所有的同学仿佛熟视无睹，每次进出教室，潭水般清澈的眸辉轻轻洒向脚下的方寸之地，几乎没有一丝余光旁落，任凭好多人伸长了脖颈，向她摊开各种各样的脸庞，却都接不到一点光照。

我不知道别人什么感觉，但我轻轻细细地记得，每次看到她，心口便有一种电击一样的颤栗，然后从心口直到脚跟，莫名其妙地阵阵冰凉。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看到一个美艳脱俗的女孩为什么会心口冰凉。

后来，班里有同学说，你别看她一副超凡脱俗的样子，谁也看不上眼，其实她跟班主任好上了！

班主任姓王，是个毛头小伙子，高中毕业复习两年没考上大学，回来当民办教师，就教上了我们班的数学。那小伙子一米八多的大高个，也算挺拔魁梧，但满脸火疖子，一双眯缝眼，看上去颇为吓人！但这是次要的，我当时虽然年少无知，但我坚信一条，王老师他没有那个狗胆！因为八十年代的乡村，老师找学生谈对象那几乎是大逆不道，他没有那个在众人口水里划船的勇气。

但事情似乎越来越像真的。每天夜晚从班主任单人办公室窗口经过，透过糊了白纸的玻璃窗的缝隙，总会看到班主任办公桌旁一片火红。那个时候，我的心口更凉。

但很快，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的班主任到煤矿去接他父亲的班去了，我们的数学课没人教了，我们的初三班解散了！

班主任跟赵同学的所有传言烟消云散了，但我也跟赵同学走上了各自的路：她去了县城初中，我去了另一所外地的初中，我当时想，从此，我跟她恐怕再也没有相逢的机会了！

但是，天意弄人，我们竟然还有相逢的机会！但那种相逢，到现在想起来，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再有第二次！

那年春天，我在乡里上高中二年级。有一个星期六下午，上过两节课，就匆匆忙忙往家赶。没有交通工具，只能步行。过了赵同学的村子，已经暮霭四合。赵同学的村后，有一段荒草杂树丛生的小路，刚走上这条路，我突然憋不住要小便，就找准一棵歪脖子柳树，猛烈扫射起来。就在我尽情挥洒畅快淋漓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缓缓的脚步声，我大惊失色，立即掩藏作恶工具，只把一道热水活生生洒进裤筒，猛然回首，却发现，正是赵同学从身后经过，我当时什么都没看见，但似乎隐隐约约看到赵同学狠狠的眼神……

她刚刚擦身而过，我便没命狂奔，心中那真是百感交集：人生啊！这难道就是真实的人生？在你天天眼巴巴地想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看不到她！在你最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站在你背后！完了……

又过了一年，我去遂平县城参加高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竟然又跟赵同学迎面相遇，我羞愧难道，立即拔腿就逃。跟我同行的一个同学大吼，问我为什么不等他。我心口砰砰跳着，气喘吁吁地说：“看到没有，你背后，那个穿红上衣的女生，叫赵唤，是我最喜欢的女孩！”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同学竟然紧追上去，对着赵唤的后背，吼出了一句惊天地泣鬼神让我都现在还心惊肉跳的一句话：“赵唤，刘某某爱你！”

我一路狂奔……泪流满面……他这一喊，我更更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小赵唤了！人生啊！在最关键的时候，败坏你的，除了你自己，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了！

好多年过后，她的叔叔倒插门到我们村，赵同学跟她的姐姐们便经常来看他们的叔叔。我经常从他叔叔家门口经过，看到他们院子里摆放这几辆自行车，我知道，赵同学就在院子里，我也知道，赵同学一定看到了我……我不敢转头，更不敢向院子里观望。

不久，我去上大学，赵同学却落了榜。关于她的消息很多，但似乎，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却藏得越来越深……有一年寒假，赵同学跟着她的两个姐姐还有两个姐夫来我们村，他的二姐夫跟我同学过一年，所以，他叔叔请我去陪客。但不巧，我那天正好不在家里。晚上回来，父母告诉我这件事，我几乎立即晕倒：此生，跟赵同学相见的最后一个机会，就这样白白地错过了！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她！也许，你即便见到我，也不能认出我，因为，岁月磨蚀了我的两鬓，霜花遮住了青丝；也许，我即便见到你，也不能认出你，因为，时光磨蚀了你的容颜，皱纹挡住了你的芳华……但我心里，永远长驻一个倩影，那个扎着一根大红绸子做成的蝴蝶结的倩影，这个倩影，让我在庸碌平淡的光阴里，感受着一阵阵温暖……

我想起了我另一个同学。他曾经有一次，穿着大裤头，大光着脊梁撞见了他心仪已久的女孩，他拔腿便跑。一连好多年，不敢去见那女孩。几年后，他正式想这个女孩表白，那女孩给他回了一封信：“听到你遥远而亲切的呼唤，我的心在颤抖，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来晚了……”

好多年前，在郑州的一所大学校园里，我跟那位同学坐在寝楼外面的空地上，在满天的星斗下，我们两个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这句话，当时只是觉得心口好痛。

但现在，心口没了感觉，只剩下满眼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