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依稀,往事迷离。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里,钱夫人受以前的好友邀请去台北,做了一场残酷的旧梦。
曾经轰动南京城的戏子蓝田玉,在旧友窦夫人的公馆里出现时,变成了一位腐败发霉的钱夫人。
钱夫人的旧梦有关荣华富贵,爱恨情仇,去国离乡,世事沧桑,回味起来,如烈酒入口,刀刀断喉。
一场有关荣华富贵的旧梦。
一开篇,通过钱夫人的视角,文章就展现了豪门权贵门前华盖云集,车水马龙,一片繁忙景象。
钱夫人的眼睛像一只探测器,窥视着窦夫人公馆里的方方面面。小到窦夫人身上的那颗莲子大的钻戒,大到紫檀桌椅、西式沙发,还有那座似着了火一样明亮的公馆。钱夫人对各种摆设,文玩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贵族不一定有物质。但是贵族鉴赏的眼光一定得有充裕的物质堆砌。白先勇效仿了《红楼梦》里的黛玉进贾府。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精致,品味,典雅,富贵就随着钱夫人的目光一一展开。
她看得见“中间一张长方矮几上摆了一只两尺高青细磁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若依刘姥姥看来,只能用“打箩柜筛面”之类的语言来形容。
她的日子过去是何等阔气,也在这繁华里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了。
但是钱夫人的种种不合时宜,暗示着繁华已成过往。
借着窦夫人公馆里的那面镜子,她抿好自己的微乱的发型,挑剔压箱底的衣服料子做成的旗袍不够鲜亮。打量着在座的各位夫人的短旗袍,她怀疑自己的长旗袍已然过时。
权力是生活中最好的春药。在南京开宴坐惯首位的钱夫人,如今到台北好友公馆做客被请到了第二位。高官丈夫已经去世了,钱夫人的名号也只能随着时间蒙上灰尘。旧友窦夫人,因给别人做小老婆,过生日还要借着她的势开宴请客。如今,窦夫人在这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公馆里反衬着钱夫人的无措与悲哀。
富贵荣华,转眼成空。
曹雪芹做过《红楼梦》。张岱做过《陶庵梦呓》《西湖梦寻》。他们的富贵荣华和其家族紧密相连。因为家族的衰落,早已尝过世事的艰辛。钱夫人还没有完全没落,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已扑面而来。宴席散了,她看着一辆辆的专车接走了众人,自己连说一句叫车都要专等在最后开口。
白先勇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因为父亲的政治地位和家族的权势,他所见的迎来送往是屡见不鲜的。
白先勇透过钱夫人的所见所闻和她的遭遇,将繁华的变迁和落尽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了。曾经的阔气,现实的落魄,交织成难分难解的旧梦,如同越饮越烈的酒刺激着人敏感的神经。
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旧梦。
钱夫人,以十七八的年纪,凭借一副好嗓子,堵上全部的青春岁月嫁给了一个年近六十的高官丈夫,换来了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
程参谋的帅气体贴,温柔殷勤让她心猿意马。丈夫的衰败与死亡,富贵悠闲的生活没有杀死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一颗润喉的蜜枣轻易地让她的心泛起了波澜。
然而程参谋不过是逢场做戏。他和窦夫人的妹妹“蒋碧月”早已勾搭在一起。
历史再度重演。钱夫人也曾爱过一个叫“彦青”的年轻参谋。而她的亲妹妹“月月红”竟然从中插了一脚,借着亲情的名义横刀夺爱。昔日的情郎“彦青”喝得眼皮泛着桃花”,一声声声的“钱夫人”流淌着对权力的谄媚。
如今的钱夫人曾是唱戏的佼佼者。她有过如梦似幻的名字——蓝田玉。她最拿手的戏是《游园》《惊梦》。戏中的杜丽娘被园中的美景所感染,“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付予断井颓垣”,因而感受到了生命和青春被压抑和摧残。她勇敢追爱,和柳梦梅谱写了一段爱情的佳话。
戏中的杜丽娘和戏外的蓝田玉形成鲜明的对比。杜丽娘为爱而死,因爱而生,对于生命和爱情有执着热烈的追寻。蓝田玉在台上唱过感人至深的爱情,却在生活里丢失了对于爱情的追寻。
多年前的唱戏的蓝田玉和如今的钱夫人又是对比。她的戏曾轰动南京城,和梅兰芳相较也不遑多让。而今,她在台下注视着台上的人,不唱一句。
在被看和看的视觉转换里,蓝田玉的人生已然发生了剧烈转变。一场有关爱情的旧梦,残酷现实的羁绊,爱恨意难平的纠缠,回味起来,如烈酒入口,刀刀断喉。
一个去国离乡的寻根旧梦
割喉的花雕酒是火星一点,引爆了钱夫人心中如今的愤懑不平和对往昔的留恋。
《游园惊梦》的时间,地点,人,事,物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窦夫人从分别时的三十岁到再见面的“四十大几”了。宴席从南京开到了台北的公馆。钱夫人的衰朽的丈夫,窦夫人妹妹的丈夫都已经死去。其他的如旗袍变短,高楼大厦增多。甚至文章中的主人公也不自觉地谈论着改变。
用改变来衬托不变。人性不变,依然对权贵和财富有着迷恋。男欢女爱,悲欢离合。感慨已经逝去的岁月。对精追寻和丢失精致的美和艺术。对故国家乡的追思没变。
在变和不变里,一口割喉的花雕酒也刺痛了钱夫人的心。
可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虽说花雕容易发散,饮急了,后劲才凶呢。
白先勇用一段精彩的意识流表现了钱夫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经历了世事变迁。她的过往和现实,遗憾和渴望重重的交织在一起。
曾经,钱夫人是戏台上的人,她唱杜丽娘的戏来换取观众的感动和喜爱。作为戏子的她,在台上被人观赏,购买,把玩,品评,喜爱和厌倦。
而今,她坐在台下,看着风流袅娜,泼辣刁钻的蒋碧月卖弄风情,而台下的人捧着哄着作出种种丑态。作为客人的她,看着旧友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又是一场繁华梦。
人事无常,从来如此。表面上,她在挑剔台北的花雕酒割喉,旗袍面料不舒服;实际上她在怀念和追思故乡。钱夫人见识过繁华和落寞,对故乡也就更加思念。这是千百年来的诗人永恒的主题,也是外出的游子不变的忧思。
一场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沧桑旧梦。
钱夫人的旧梦复杂,掺杂着她个人的际遇和对生活的感悟,渗透了时代的变迁和人事的沧桑。
李碧华的《霸王别姬》也是有关人和戏的故事。虽然程蝶衣经历过大的时代变迁,但他的生命更加纯粹。他爱师哥段小楼,爱戏如痴,将自己的生命活成了一场戏。因为扮演的是爱恨分明的女子,他便以那个时代对女子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人戏合一,莫过如此。
《游园惊梦》里的蓝田玉不是。同样是戏子,她更加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戏和现实的人生,她努力分得很清楚。舞台上的种种风情,爱恨痴缠,属于杜丽娘。在现实的生命里,有很多人会对她讲一些有关命运的话。她会接受,实践,甚至付出代价。迷茫和追求交替出现。她不是戏痴,是活在尘世里的俗人。
从人人轻贱的戏子,到流连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再到丈夫逝世的遗孀,蓝田玉的人生如一场戏那样波澜起伏。
《红楼梦》里也曾经引用过《西厢记》《牡丹亭》的句子来暗示宝黛之间的爱情。贾母在清虚观打醮时神佛面前点的三场戏: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梦。这三场戏也暗示如贾家一路由发迹,到兴盛,逐渐衰败的过程。点出了富贵荣华,过眼烟云之理。
人喜欢看戏。人生也像戏一样被人观看。
白先勇为保护昆曲做出过很大的努力,借青春版的《牡丹亭》,使昆曲再度走进人们的视野。这篇《游园惊梦》也暗含着他对于昆曲的珍视和热爱。
他的一生也颇具传奇色彩。他的家族渊源,同性恋倾向,文学创作,对中国古典文学的推崇等等都备受瞩目。对于读者来说,欣赏一篇好文章不一定要欣赏作者。但对于作者的了解,却有利于对文章创作的理解。
梦可以帮助人想象,抚慰心灵。至于旧梦,过往的真,善与美,足以值得纪念。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鉴。
饮下旧梦这杯烈酒,纵然刀刀断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