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的伟大无需等到子孙们去给你讲,仅凭我一个老头,就足以预见。
儿子的伟大,就像光芒洒向大地,苹果砸在头上,光在真空中传播的速度是一个常数,299,792,450米/秒。它本已存在,你唯一需要做的是等,等时间变迁,等世事变迁,等那一份伟大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中,然后你突然发现,你住的城市可以如此可爱。
年轻时候的我是一个手工匠人,那时的我自以为读了几本外国人写的书,眼光就已经是世界的。当时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改造杨家村,这不是危言耸听,在我们那个年代,无信仰毋宁死。
自读了几本外国书开始,我着了迷似的疯狂阅读外国书,在我们那个年代,读外国人的书是重罪,有多重?读一本书的量刑等同于杀一个人,我也不确定当时杀了多少个人了,我只确定我信仰的形成多亏于我杀了足够多的人。
你别想打听我的外国书是从何搞来的,这是秘密,一个事关我是否被发现是杀人犯的秘密。
当时我读的主要是关于建筑、设计的书籍。对了,那时我们杨家村还没有设计一说,也就是说当时的设计不叫设计,叫雕虫小技。
对的,我阅读雕虫小技的书籍是因为我是一个手工匠人。我原本仅希望我的手艺能传给下一代,我的下一代传给同一代,我人不在了,我的手艺还在。但是迷上了这些书籍后,我开窍了,原来我的手艺,可以直接由我传给同一代,而且这种传授,就像工业化大生产上的批量复制。就是说,我不只是一个我,而是千千万万个我,这些千千万万个我又忠于本我。
“工业化大生产批量复制”也是我在外国书上看到的术语,当时在杨家村“工业化大生产批量复制”甚至不知为何物。我曾经因为这个词请教过我的父亲,父亲说就是猪生崽。
我想“工业化大生产”这头猪的生育能力一定很强。
我忘了跟你说,我的手艺是搭竹屋和修缮祠堂。修缮祠堂我想不用解释了,跟米开朗基罗修缮教堂是同一个性质的工作。倒有必要说一下搭竹屋,你可别以为搭竹屋真是雕虫小技,无非就是一根竹绑着一根竹,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因为它涉及到结构。万事万物有灵气就是因为有结构,我就是因为痴迷结构,才走上搭竹屋这条路。
做砖瓦屋的人都看不起我们这些搭竹屋的,因为墙比竹牢固。他们只看到墙看不到结构,而我是通过竹看到了结构,我相信未来的房子由结构决定。
当时我一直郁闷大家不理解我,直到我看到那些外国人写的书,我找到了队伍。
我是一只别人眼中迷途的羔羊,我突然找到有一个群体接纳了我,认同了我,我们志同道合,我们都相信我们迷途是对,是暂时性的,不久的将来取笑我们的人会追随我们,而那时的我们已经走在了队伍的前列。
我们是那一小撮掌握真理的人。
那些外国人的书介绍了一种结构,叫框架结构,又或者叫柱承力结构。这种结构不同于传统建筑的墙承力结构,正因为它不靠墙承力,所以建筑能架很高。
十米够不够?六十米够不够?一百六十米够不够?两百六十米够不够?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是天荒夜谈?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人怎么爬到顶?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人会不会摔下来?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能住多少人?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整条杨家村的人都能住进去?杨家村的人都住进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杨家村其他的土地还要不要?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杨家村的祠堂才八米高啊!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等于三十二个半祠堂,杨家村得有多少个祖宗才用得完三十二个半祠堂啊!
建筑能建很高并不代表我们需要建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就算我们真的需要建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我们也不用惊讶以上提到的问题,因为我们还没见过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所以我们有疑问,等我们有了两百六十米高的建筑,我们的疑问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柱承力结构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建筑可以没有墙,建筑可以没有墙啊,这是建筑革命性的颠覆啊。
就算有墙,我们的墙也可以不用砖做,可以用竹做,可以用纸做。
那时我相信用玻璃做最好。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玻璃是什么东西,但是书中说玻璃是透明的。
透明的墙是什么概念?说明世界即将可以没有隐私,人们的生活将暴露于大众底下,每个人都无法隐藏那些龌龊的事,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道德模范。房子不仅是房子,房子还是道德的展示厅。
那时候我立志要做框架结构的玻璃屋子,我把这些概念跟父亲那一代人说,他们连什么是水泥、什么是钢筋、什么是玻璃都不知道,他们都说我一派胡言。
我的父亲相信我,他拿家里那块二十八方米的地给我作试验,我像搞来外国书一样也搞来了水泥钢筋玻璃,当那座三层高的玻璃屋子立在我父亲二十八方米的地的时候,整条杨家村的人都叹为观止!世界竟有如此纯粹的房子,最要命的是它的高度,足有九米高,杨家村的祠堂才八米高呀。
杨家村的每个人都请求我为他建一座玻璃屋子,村里的长老也支持这一举措,他们跟我谈房子我藉势跟他们谈规划。
我提出了功能分区的概念,杨家村开始大兴土木,五年后玻璃屋子的杨家村出来了,二十年后世界各地不断出现玻璃屋子。杨家村的人惊叹我的眼光,我却发现问题越来越严重。
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为什么我支持我的儿子去当一个建筑工人?因为建筑工人需要在施工现场,而只有在施工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