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聚在朋友家,他化用清代醉月山人《狐狸缘全传》里的诗句,挥毫题写了联句“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字写好后,与朋友闲话起联句背后的志怪故事。然而,朋友所写联句描述的境界,显然已超越了书生周信与青石山九尾狐玉面仙姑相恋的故事意蕴,追求的是一种理性高雅、愉悦身心的精神生活境界。
朋友对我说,为联句攒几句跋文吧。我也不知深浅地满口应下来,只是写起来却没有任何头绪。茶道和书道,我是不敢论的。我很少喝茶,喝得也不讲究。书是读一些的,却也读的很没章法,都是随性所致地闲散阅读而已。
茶不醉人人自醉。“醉茶”,是一种心灵上的陶醉,是一种闲适雅致的自然恬淡境界。茶的境界并不是人人可以获得的。但性灵的纳兰性德有,他说: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写得情浓韵致,任性闲散。豪放的苏东坡也有,他放言,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写得酣畅淋漓,豁达超然。
我不想写喝茶与读书的妙处。我对茶的最初印记,总会追溯到孩提时代。上个世纪80年代豫东农村,父亲那一辈人全年都在奔波在外,干些建筑活养家糊口。每到隆冬季节,我和弟弟们最期盼的就是父亲此时会赶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回家过春节。父亲带建筑队在外,久经世事,好说敢干,又讲义气,是一个爱问闲事的人,回家也不见闲着,西家迎亲,东家送葬,兄弟分家,邻里矛盾,好像他总有管不完琐碎事。这期间,家里几乎每晚都会聚拢一些来淘主意的叔叔伯伯们。他们坐下来,就随性地聚拢在火炉旁,开始用一把大而笨却釉有墨色兰花的陶瓷茶壶冲茶。印象中,茶只有一种,是那个年代曾经风靡中国北方的“猴王”茉莉花茶。正应了那个年代流行的那句话:喝酒要喝茅台酒,饮茶要饮猴王茶。现在想想,叔叔伯伯来我家说事儿,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父亲的义气好客,另一个原因恐怕就是父亲有闲钱喝茶。
那时的我,能偎在父母身边,这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憧憬的美好团聚时刻。父辈们围炉夜话,常常是深夜或凌晨才结束,遇上难解的纠纷,会连夜不休的唠唠叨叨。急性子的父亲总是听得多,说得少,比说教我们兄弟有耐心得多。我母亲只管往大而笨的茶壶里添茶续水,叔叔伯伯自斟自饮。话还是那些,理只有一个,父亲好像并不在意和费心去听他们说真相,辩是非,名利害,正事也是闲话说,车轱辘一样说。都讲不动了,累了,父亲给个意见就灵了,往往事儿就结了,结不了的,三两日后的夜里再喝茶再闲话。只是,父辈们的交谈里,不会有《围炉夜话》里凝练的诲人不倦的警句格言,也不会有为人处世的连珠妙语,有的只是最直接的谆谆开导,最朴素的家长里短。他们讨论的,都是当时豫北农村乃至整个中国社会最底层劳动众生为安身立命而顽强拼搏的生动故事。他们的谈话,给了我最早的生活启迪,也培养了踏实本分、乐活达观的处世品格。
火炉旁围坐者话语里,或许少了诗与远方的憧憬,或许短缺了书与茶营造的雅致境界,却唯独不缺那些为生活奔波努力、为血脉传承接续的自强不息精神氛围。
茶里的境界,体悟万万千千,林林总总。父辈们有的这种,很普通、却也很独特。我能感悟到和记述的,恐怕要让朋友失望了,似乎也没有哪句可以用作这幅联句书法作品的跋文。
茶经久煮会味淡,而生活不会。恰恰相反,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俗世的生活,见闻到的如西药,内心里生发的如中药,世间万事的道理非得经煎熬方才有情有味。我总还抱有一种希望,愿自己笔下的文字,不是冷茶,能少一些苦涩的回味。纵然悟不出联句的境界,却也可以少些酸甜苦辣的人生过往,少些冷眼旁观的消极怠慢,永远能一直对世界抱有最温暖的善意,在世俗生活探寻书中文人雅士的茶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