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光阴吝啬,来世坎坷,能遇你几回合? ——《譬如朝露》
1
我与生普大叔,三面之缘,话语寥寥。从不敢说了解他,确实,我们交谈的时间如此之少。多半时间,他投茶、洗茶、温杯、闻香、投水、出汤、分茶,之后便是俩俩静默。偶尔他与旁人交谈几句,神情透几分狡黠与乖离。
大叔只喝生普,用荼白色的子母线盖碗,品茗杯亦是荼白色,青色的细笔描出一个“狗”字,许是他的生肖。我们那里生肖杯只一套,他取了“狗”,我便只得另择。后又添置了六度杯,亦是白瓷,遂选了“佈施”一款。佈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似我这般俗人心性,受不得约束,还是“佈施”罢。
白瓷,用来盛茶汤,最美不过的。若是杯底落下一二新叶,随着水打旋,透出若隐若现的清香,便是极美的了。不知大叔作何想法,他在饮茶间歇,总轻轻摇晃杯盏,凝神贯注,又显得散漫。就这么一晃、一停、一愣、一笑,继而眉头舒展。我坐在对面,安静地、专心致志地,望着他。
大叔发觉,盯着我的眼睛,眸子清亮。我亦望着他,茶雾略略一隔,便是云山楚水。
2
在一年前,遇见海轩,我最爱的茶是滇红。毫无办法,谁让他陪我在月光下走了一程一程的路,说了一叠一叠的话。而我与他的缘分,现在想来,不过几盏茶罢了。说了几个半新半旧的故事,听了几场雨打归舟,便各自零落。
后爱上了白毫银针,爱它的清雅古朴,未经雕琢。其实滇红之味,不甚爱,太过浓酽,一霎时铺天盖地。后来想,若然当初与海轩饮的是白毫银针,许能多饮几杯,直到暮色。若运气再好些,并肩坐到黎明生起,露华浓深,也未可知。浓酽之物,大多是不得善终的。
大叔只饮生普。初遇,我为他煮了一壶寿眉,滋味香甜圆厚,大多人喜爱。可他从口袋取出一包茶叶,又堂而皇之占了我泡茶的位置。我瞧着,倒也不恼,他这般的自然,动作一气呵成,倒让我觉得理所应当。这是个有着孩子心性,又透着清澈傲气的大叔。
大叔泡茶,极为随性自然,始终是似笑非笑。至少,从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个懂风雅,解风情的妙人。这人呐,贵在解风情,古人说得极妙的: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
万象参差,百家争鸣。最珍贵不过,既可参禅论道,又可肩挑风月。少了一处,皆不得深趣。
在遇见大叔以前,爱白毫银针薄淡而隽永之味。邂逅生普,一入,深似海。
3
初遇生普,它给我的感觉,只有“凛冽”二字。许多人不爱其苦涩,不爱其性烈,觉其味太过霸道,带着侵略性。所以,他们喜爱香甜圆厚,香气宜人的。比如红茶,比如乌龙茶。而生普之甘,是丰盈而寂静的,如同月色。
大叔泡茶的时候,我只会安静望着他,手指白皙,却不颀长。出汤时,中指在杯沿,衬得盖碗的线条流畅而美。我就这样,双手托腮望他,像个表情包。他在出汤后,会目不转睛盯着我,谁也没笑,就是这样望着。
旁边有人笑着对他说:“你只爱生普,只爱味道重的茶。”
我没有抬头,捧着杯子说:“不是的。”
不是的。不明缘由,就是想反驳,就是想一厢情愿地告诉别人,不是的。然后,大叔看着我,一秒、两秒、三秒,就笑了。他放下盖碗,起身离开,说:“好。”
我没有说话,只是喝着余下的茶汤,心中的悲伤,那样鲜明而强烈。
如若,如若你喝过生普,那种浓郁的凛冽,会让人愉悦而沉寂。就像是在空谷行走,山月独照,内心或悲哀、或丰盈,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不曾体会过的生凛,也有草木蔓生,蔚然深秀的万象之味。不知如何形容,柔软鼎盛,却不可言说。
一厢情愿地认为,大叔是个凛冽的人,在他的心中,有一座孤独的花园。在那些无言以对的相视中,浅薄的我,感受到了月光般的清冷,以至于掩头饮茶的我,心生悲凄。是惺惺相惜也好,自以为是也罢,始终相信,某一刻,我懂得他。或许,在大叔眼里,那只是一双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幼稚的眼睛。
也或许,他从我的凝视里,读到了我不可说、说即错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却是千古的谜题。
4
后来,大叔在朝南的屋子。身边的人说,他那天黄昏,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望着万家灯火,缄默不语。
可惜,那日我早已回家。
今日,我在那间屋子。大叔问:“怎么总是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我笑着看他说:“因为喜欢你呀。”极其澄澈干净,毫无杂念,只是温柔地告诉他。大叔也笑了,带着眉眼的笑,说:“谢谢。”
常常想,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有擦肩而过。那几盏茶的缘分,多半是我坐火车,行进在夜色中,月明星稀。你是我路过的绿色山脉,绵延着,山顶有白雪堆积。直到玻璃窗有薄霜,我呵气,写了几行不深不淡的字,诵念过后,深深睡去。
想来,一生来往于晨钟暮鼓,醉卧于茶酒诗词,徘徊于得失苦乐,也蛮有趣。那些风流云散的人,或匍匐、或砥砺,也都蛮有意思。
意思,意思。意中人,思无邪。如此,便好。
胡说九道征文|有意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