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一年没有出过我的单身公寓了。
我窝在颓乱的沙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手机屏幕。我平时就看看网文,写写愈发意识流的稿子逗自己乐。每个月我会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裹得简直看不出人形,出门采购一趟,背回来大堆泡面、一些果蔬和生活用品。开销并不大,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还不如存款能坚持得久。
起初三个月我无聊得发狂,睡到昏天黑地,醒来后绝望地看着窗外。对面的窗户常年紧闭,拉着厚实陈旧的窗帘,好似凝固的一张无聊照片贴在我的窗户外。地面上也一天不见一两个人经过。我甚至一度发起了妄想症,勾勒出个虚构的人与自己对话。他长得一看就是我老家那边的人,黑色寸头正是一年前流行的款式。后来我恢复了一些,脑海中就不再有他出现,后来想想还蛮瘆人的。
偶尔我从臆想中回过神来,便怀念起以前的生活。几位好友。我们志趣相投,有的相识于校园,有的共度过一段旅程。我与他们交谈玩笑,过着烦恼却充实的人生。而这,却在一年前的一天成了虚幻的过去。
那天。
待我疲惫地从臂弯里抬起头来,四周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工作繁忙令人困倦,我感觉这一带薪觉格外的长,看一看表,我竟睡过了下班时间。我匆匆收拾东西回家,低着头刚出写字楼,就撞到一个人身上。
“对不起……”我说着,抬头一看,顿时失了声。
怪物。
那应该被称为一位青年。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端正俊逸,穿着得体的正装,裸露出来的皮肤却是纯正的紫色,像巨峰葡萄一样的紫色。
我安稳下自己狂躁的心跳,感觉自己老了,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这是什么?——行为艺术?Cosplay?我摇摇头,想立刻回家的欲望更强烈了。于是拔腿就走。
巨峰男一把拦住我,激动得脸色竟是微微转蓝:“你怎么是黄色的?”
“你怎么是紫色的?”我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可笑,甩掉巨峰男,有些焦虑。
走出几十步,我停住了。步行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有绿色的,粉色的,柠檬黄的,彩虹色的……没有一个和我类似。我艰涩地转动脖子和眼球,看到他们有的四肢着地行走,有的身后拖着肥大的尾巴,有的拿着十二根棒棒糖——用六只短小的胳膊——边舔边蠕动。惊雷滚滚。我几乎晕厥,口干舌燥。
更让我不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怪物有的看见了我,竟向我走来。随后,整条街的人几乎都看见我了,我咽了咽口水,感觉随时要尿裤子。
“看啊,这儿有个怪物!”他们叫我怪物。
“两只眼睛,两只手,两条腿,皮肤还是黄色的……”
“他不是人吧?!”
我仿佛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了,连忙大喊,“我是人啊!Human-being!”
这句话在他们中炸起了轩然大波。
“人没有黄色皮肤!”
“没一个人长得像你这样。”
“人就是这样的,两只眼睛,两只手,两条腿……”我迷惑了,感觉这对话无比荒诞。不知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是不是白过了,我竟隐隐对自己的科属种产生了怀疑。他们对我的反驳不予理睬,越说越激动,几个伸手要碰我。我寒毛立起,向后一跳,又不幸碰到后面的一个姑娘,那毛茸茸的绝佳触感令我战栗。
“冷静!”我尽量大声地说,“你们可能是发生了一些变异,原、原来都是和我一样的……我们一起想想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们完全听不进去我说话,拒绝交流或思考,宛如一点理智都无的未开化的野兽。他们一个个盯着我,眼神像看一只猴子……一只穿衣服、说人话的猴子。那眼神里的嫌恶、唾弃让我绝望,我一头撞开那个毛女,无视大堆人群,往家的方向狂奔。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似乎还有些怕我,怕传染病似的,抑或是被我不要命的样子吓到了,潮水般为我让开了一条道路。
我首次发现离公司只有十分钟脚程的单身公寓是这么遥远。我甩掉人群,一路风驰电掣到家,风呼呼灌进剧痛的肺部。我哆哆嗦嗦掏出钥匙开门,看见两个小孩儿站在旁边。他们俩原本拉着手,见了我立刻放开了。其中一个用湖绿的眸子观察我,脸颊侧面裂开一道间隙,鳃盖样的纹路隐现。
“你是什么?”
“我是人。”我压抑着说,泪水与重力做着抗争。
他不再理我,又牵起另一人的手。 这片刻诡异的安静,却令我感动,“我跟你们不一样。”
“人和人都不一样。”另一个猫耳少年回答,打量着我。他琥珀色的竖瞳好看极了,让人有一种意味深长的错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犯欠多嘴,但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回到家,甩掉鞋子,倒头便睡,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我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日正当头。我往窗外看,往日冷清的地方挤满了人,对窗户里探头探脑。半空中竟还漂浮着仨鸟人,他们第一时间发现了我,大声尖叫。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闪光灯闪得我头痛欲裂,玻璃上鸡蛋样的东西碎裂开来。我把窗户拉开一道细缝,大吼:“你们做什么!我不过长得与你们不同,并没有妨碍到你们的生活!你们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不要祸害人了,不许再出来打扰我们!”
“你令人恶心!”
“你这幅样子有违自然规律。”我呆了一呆。
一片嘈杂之中,一个尖利的、雌雄莫辨的嗓音格外有穿透力:“去死!!”
一个长着肉翅的人飞着要挤进来,我竭尽力气关上了窗户缝,拉上遮光帘。几十个小时内猛然经历劫难,我束手无策,满心疲惫。往后三个月,我再也没有出过门。我惧怕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他们仿佛与我有血海深仇,个个恨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然而只有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
过了那难熬的三个月,公寓才勉强恢复平静。我偷偷向下观察,倒是又见那两个少年,在背阴处亲昵地聊着天。他们总是过度地警惕,这让他们轻易发现了偷看的我。
这是一对不寻常的组合。不是猫跟猫,也不是鱼和鱼,而是猫与鱼。
我苦中作乐地想,莫名有些亲切。
偶尔他们会给我捎来些用品堆在门口,让我免于出门。我感激涕零,却始终不知道他们住哪儿。后来他们彻底销声匿迹了,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愈发倦怠,这天躺在地板上,饿得眼冒金星站不起来,索性又躺倒与小强抵足而眠。饥饿,疼痛。恍惚中,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梦醒来一切照旧,所有人都变回来,我又成了人群中不起眼的一份子。
我恍然下楼,连伪装也忘记做。一眨眼,我惊讶,梦成真了。路上,有急匆匆上班的白领,有挎着菜篮子的老头,有牵着狗的青年,大家都是黑眼睛、黄皮肤。无暇管顾这到底是虚幻还是现实,一种钝钝的喜悦升腾起来,我不再是怪物了。
这时,我敏锐地感受到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凉凉地移走。
我僵硬低头:一年下来,我早已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身上是破布样的睡衣,与裤子还不是一套。这落魄模样与四周格格不入。
一种巨大的恐慌攉住了我的心脏,炎炎夏日,冷汗腻腻地汇入我的袜子。看着行人,我感觉他们似乎都在转头细细盯着我,判断我是不是人。我仿佛成了一只怪物,弗兰肯斯坦一样的怪物。我的后背喇喇发痒,仿佛真有三头六臂要长出来。
“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摔上了门。
屋里,一个寸头男人冲我微笑。
——20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