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往事:放炮

如果是在三十来年前的今天,我在干什么?

我在点燃迎接新年的第一挂鞭炮。

这是每年最期待的时刻。

哪个小男孩儿不盼望呢?


我家不宽裕。

这一点,从每年我叔买炮时的斟酌再三就可以看出来。正如小妹不可能撒娇卖萌就可以多得到一朵头花,我也很清楚我永远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好玩就能多得到一挂鞭炮。那所谓“花炮”,更是遥不可及……

对,我家买多少鞭炮,是“计划经济”——只买必买不可的数。


年三十的下午,按照老家的风俗,是要上坟,意思是什么呢?是邀请故去的亲人回家过年。

祭拜之后,就要放一挂鞭炮,有钱了就放五百响,没钱了放个一百响的也凑合。回去路上,主要放大雷子炮,多了无所谓,少的话也不能错过每一个转弯——那是给亡灵指路。

放大雷子炮,在我们小孩儿心里,是最能检验胆量的事儿了。

小屁孩儿当然是把炮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香凑过去,那状态仿佛随时要被踩到尾巴的猫,往往凑了几次也没点着那炮捻儿,特别是身边但凡有人出个声儿就会撒腿就跑,跑了老远才发现是一场虚惊。

怎么证明胆儿大?当然是把炮那在手里放了,而且要比赛,同时点着,看谁最后撒手。

在这件事儿上,是有技巧的。

我叔教了我,炮捏在手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大拇指的指甲要掐在炮捻上,以防烧到了跟前还没有把炮丢出去,还可以用指甲掐灭了。

怎么才能让炮炸得更响?

当然是要丢在更能制造回响的空间里。老房子啊,进院子之前有个“门洞”,炮丢在那儿特响;村里那会儿还有被废弃的蓄水池,那效果也是特帅;也有愣头愣脑在屋里把炮给点的,我干过,估计绝大多数小男孩儿也干过……


大年初一是从零点开始的。这不是一句废话。

守岁,大多同春晚有关。而对于我来讲,最重要的却是在零点来临之前,冻得哆哆嗦嗦的爬到我家的房顶上,把这个新年中最长的一挂鞭炮准备好——其中一回,是五千响的。

我永远难以忘怀那时的兴奋。

冷,是真冷啊。头上的星星,是真亮啊。

而宁静的村子,在那一瞬间如同油锅里撒了豆子。

新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来了。

我总想起在《故事会》里读到的一个小故事。

村子里的人啊,把每个大年初一零点时的鞭炮声当成里互相攀比的机会。怎么比呢?就是看谁家的鞭炮声响得长。结果,有一家啊,远远胜过了家家户户。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别人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一阵儿就停了,可他家的却是响了足足后半夜。

谜底揭晓,是这家用录音机录下了大家的鞭炮声……

这个故事,很真实。


大年初一早上的鞭炮,则是在第一碗饺子端在祖宗牌位前时响起。

对这一点,我叔我婶是很在乎的。

他们在乎的,是更早。

在前一个晚上,他们几乎是不看春晚的,而是忙于炸东西、包饺子,种种。而这个早晨,他们恐怕是三四点钟就起床了。因为我五点钟一睁眼,就要做好放炮的准备了——第一碗饺子说话间就要出锅。

他们相信勤俭持家,就能越过越好。

可是,别人家却跟我家完全不同。

当我们本家的兄弟姐妹几个组成的小队伍开始串门拜年的时候,很多和我们同龄或者说同一代的啊,还在被窝里。

而我家,直到我叔离世时,在经济上似乎没有好过过。

虽然我们家的欢乐,并不少。

特别是在过年那几天的晚上啊,我们坐在一起打扑克,还刮鼻子、贴纸条。


第三次放炮的机会,是初五,老家叫“破五”。网络上的解释是这样的:这一天,有一种叫做“赶五穷”(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的风俗。黎明即起,放鞭炮、打扫卫生,表达了中国劳动人民辟邪除灾、迎祥纳福的美好愿望。“破五”是“送年”的意思,过了这一天,一切就慢慢恢复到大年除夕以前的状态。

我和妹妹巴不得这一天的来到。

因为我婶儿是特别讲究过年的老风俗的。比如说,从初一开始,就是不能把垃圾扫到门外去,就是不能洗头洗脚,就是不能动针线动剪刀……这一破五,各种规矩至少也要作废一半了,让人多少松了一口气。

而下一挂鞭炮响起,就要等到正月十五了。

在这期间,我的眼睛就总往地上瞅,瞅什么呢?捡那些没在第一时间炸响的小炮,多少解解馋。

那,也是一种乐趣。


哦,小时候,也有过一次破例的放炮经历。

那一回,我忘记了不知是从谁那儿得到了一块钱压岁钱。

第一次,我自作主张地走到供销社门口的鞭炮摊前去,买了“花炮”。

一块钱,能买多少花炮呢?现在回忆,最少也有五六样啊。

回到家,我是挨了数落的,因为我乱花钱了。

可是,我毕竟是放了那些花炮。

其中一个,是在地上发亮旋转的。

在我身后,我婶儿对我叔说:“你看小钢买的炮,还怪好看嘞。”

我叔没吭气。


上一次放炮,不是过年,而是在迁坟时。

得有好几年了。

因为上头的政策,我爷爷奶奶,和我父亲我叔的坟都要迁到另一处。

在鞭炮声里,我抱起了我父亲我叔的骸骨。

我是伏在我叔的脊背上长大的,我记得他的手,那双把刚出笼的馒头拿在手里也满不在乎的手,满是老茧。

我却根本记不得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他走得太早。


哦,我能记得起来的最早的一次放炮,是被炸到了手指甲的。

我哭着到屋里去找我叔。

他那时就已经生病了,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我说,疼。

他把我的手指放口中嗍了嗍。

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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