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父亲节。父亲已连续八个父亲节没有亲眼目睹儿女们逐一送礼物的情景,再也不能享受到到人间的天伦之乐。
是的,父亲去世八年有余。
父亲去世后,我万分悲痛,整日以泪洗面,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好多事要做,思念父亲成为我生活的主题。我深知,这样做,九泉之下的父亲绝不允许的,健在的母亲也哀叹我的不良情绪,她苦口婆心,只是事倍功半。思念父亲的程度愈演愈烈。
慢慢的,我感悟到,失去亲人的痛需要时间来减轻。父亲最后近一年的陪护,是我无法走出伤痛阴影的症结所在。
父亲稀疏的牙齿,有点发黄,干瘪的嘴被两排牙顶着,眼睛用力睁,却无法睁开。那满头刚修整好的花白头发,无半点光泽。母亲坐在床头,双手捧著父亲的头,我用手慢慢抚摸父亲那苍老不再光滑的脸颊,时而用手伸进被窝,触摸父亲那干燥、满是褶皱的手臂,突地握住父亲那弯曲的手,十指僵硬。
“你没有什么话要交待吗?”母亲哭了,也知道父亲几天前就不说话了。
父亲走前从未留过只言片语,对于父亲的遗言,我只有猜测,他一定是想让孩子们过的很好,让我们好好照顾母亲。
父亲得病不久,自己感觉不到什么,只是浑身无力。一次,父亲脚蹬自行车,母亲坐在车后面,母亲担心着父亲的身体,却又不敢说出来,我们始终对父亲隐瞒他的病情。
“等我身体好了,我天天骑车带你在城里转。”父亲声音很低,母亲清晰听得见。
“好,以后你好了,就转。”母亲坐在车后面,望着略显佝偻的父亲,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能给我说实话吗,我到底得了什么病?”父亲若有所思问道。
“就是老病复发,吃药慢慢调理就好了。”母亲像是在背诵早已安排好的问答。
父亲不再言语。父亲太过聪明,似乎知道了答案。
父亲一生吃了多少苦,恐怕他自己都数不清。父亲年轻时候就有事业心,虽然那会填饱肚子都是奢望。不过,家里的奶奶、大伯、叔叔等让父亲放心不下,对于父亲的叔叔(我的叔祖父)在部队安排好的差事只得悻悻作罢,那会叔祖父是南京军区一团长。父亲也从未后悔过,事实证明,父亲的确成了家中的顶门杠。
父亲生长在农村,心性却不亚于城里人。总是想法设法让我们读书、识字,不做文盲。父亲压根就没有想过我们日后会跳离农门,吃了“皇粮”,我们读书发生的变化,对于父亲来说,纯属意外收获。大姐读书刻苦,无奈大姐智力根本没有遗传到父亲的全部,所以学起习来格外刻苦。父亲看后,甚是心疼。加上大姐一边学习,一边要照顾我们几个,还要帮助家里干农活。母亲经常会说:“你们几个都欠你大姐的!”
父亲一生虽在农村干过村长、大队长的,经常是舍小家为大家,曾冒着被撤职的危险,保住了村里几家快要临盆妇女的孩子们。上次回老家,遇到多年前被父亲保护的一位老人,这人已过古稀。
“没有你家二老,我们就没有今天,我也不会有这么多孙子,”他说着,瞬间老泪纵横,“只是二老走的太早了。”(老,是方言,就是爷爷的意思。)
父亲生病期间,村里人往来不断。起初父亲激动不已,亲自作陪,除了关心,就是聊过往岁月。这些人很多背着父亲就是流泪不止,有的来时哭,有的回去以后痛哭不已。只是父亲仍然蒙在鼓里,好像自己病的不厉害,小发作而已。再后来,父亲对家乡人来探望,礼节上做得很好,人家刚离开,父亲就会质问母亲:“我得了什么病?”
父亲年轻时候气质好,加上漂亮的牙齿,无论到哪,人家都会把父亲当做区公所甚至县里大干部看待。后来,大姐进了高校,父亲偶尔去学校,大姐的同学都会以为父亲是高官。小学四年级班主任动手打了我,我跑回家,嚷着让父亲把我调到其它学校读书(那会都是村办小学)。最后,父亲亲自去向我老师道歉,而我直到五年级才去乡中心小学读书。很多年后,才发现父亲不管多么爱子心切,对待儿女的教育态度仍一如既往:严厉!
小时候我爱凑热闹,譬如爱跟着东面邻居老奶奶去田地里割草、拾麦穗等小农活。那会的孩子没什么作业,加上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父亲对我也就宽松许多,容许我做这些很多男孩子不做的事。有一次,西面一家母狗适逢发情期,搞得大半个庄子公狗都围着它转,西面这一家狗窝被围的水泄不通。天蒙蒙亮,我就挎着篮子,脸没来及洗,直往西方撒腿跑去。东面老奶奶早已到了村西头,远远尚能看到身影,我加快脚步。
不凑巧,西家门口那群公狗好像察觉问题不对,有敌来犯,转身,一并向我撕咬!当时我如何叫喊,已记不起来,具体多大年龄,也无可考证,印象是刚上小学那样子。数十条狗轮番撕扯着我本已单薄且带有洞口的汗衫,好几条狗因为没有空隙钻进来,就在外面龇牙咧嘴冲我直汪汪。我彻底崩溃!也不见主人起床,天太早,或许主人已习以为常,索性赖在床上,翻过身去,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打着鼾声。
我以为自己就这样落入狗口了,眼睛一闭,无力呼喊!
突然间,一身影闪电般冲过来,几乎变了腔调呐喊着,扑倒在狗群中!两手掐住两条狗的脖子,嘴里咬着另一条狗的身子。没错,是父亲!数十步的距离,父亲听到了我的呼救声,来不及穿鞋子就飞了过来。哪里想到他自己性命,简直就是拿命换我的命!“狗怕恶人”,似乎此刻父亲远不是恶人能比拟的,再恶的人此时和父亲相比,都甘拜下风。
我得救了。混身无伤,只是受到惊吓,延误了去拾红薯。母亲吓哭了,跑到西面一家门口大骂不止,弄得这家主人一个劲赔不是。母亲的意思就是那家故意的,而那家却心知肚明,只得任由母亲谩骂。父亲是否受伤,不得而知。再后来,经常想到此事,有时我会想:儿子遇到此事,父亲会奋不顾身去施救,反过来,要是父亲遇到此事,作为儿子,有几个能如此忘我?
父亲中年很苦。工作上,父亲兢兢业业,谈不上苦,只是操心而已。倘若遇到经济,就一筹莫展,毕竟那会都是靠几亩田地。我们几个都上学,大姐后来读书了,国家有补贴,才减轻了点负担。小时候,学校要学费,就两块钱。弄到最后,父亲却无计可施,一直拖着。作为小学校长的叔叔,先想办法垫了,至于后来父亲是否还他,也无从问起。刚读三年级,开始上作文课,家里穷,买不起钢笔。班主任拿着笔走到我跟前,他用笔壳敲了敲我的头:“没有钢笔,读什么书!”我抬头看着他那脏兮兮的胡子,那鼻涕快要从胡子上滴下来,我唯恐我的语文课本被玷污,赶紧往后拽了一下,殊不知,又被他跟着狠狠敲了几下。最难过的是,他的鼻涕还是飞落下来,滴到了同桌女同学的花格子衣袖上。
父亲得知后(他开完会从小学路过,班主任给我父亲说起我没有钢笔一事),回家问我一支钢笔多少钱,他明天给我买。我哪里知道多少钱,哥哥有两支钢笔,却不给我一支解燃眉之急。他用的是英雄牌墨水,当时可是老师都羡慕的。我从屋里取来菜刀,找了一节芦苇,草草弄几下,拿哥哥丢弃不用的破笔头,往芦苇洞口里塞,笔头螺丝口处缠了两圈白纸,稳固得很。虽说是破笔头,虽说被老师糟蹋了一顿,可是我的第一篇作文却被他在早自习上带着全班同学一起朗读。事后碰到父亲说了一句:“要好好教育,你的小儿子太聪明了!”
那会父亲早已从别人处借钱给我买了笔,一时高兴,索性又买了一瓶英雄牌蓝墨水。那会的父亲,依然是那样的帅气,是我的骄傲!
让父亲瞬间老去的就是哥哥和我的相继长大。哥哥不太懂事,读书成绩优秀;而我调皮捣蛋,被初中班主任称为‘方仲永’。那会大姐在高校还没毕业,二姐尚在读书,母亲大事顶不起来,只会一旁唠叨不已。那会我看到了父亲酗酒、接连抽碎烟头,虽然我也尝到了父亲的树枝猛烈抽打,那叫:恨铁不成钢!
父亲老了。说实话,我总觉得是被我气老的。在初中读书期间,校长曾给父亲聊过,也给大姐说起,都是那句什么我要是好好读书,北大是没问题等等。可是,那会太小,就爱跟着一帮不爱学习的同学一起戏耍,时间久了,我也成了“混混”。爱学习的人,也就逐渐疏远了我,虽然我不坏,成绩甚至上等。
父亲忙着干活,不小心病倒了。这病应该是叔叔生病期间,父亲左右陪护,传染来的。叔叔去世了,父亲也垮了。那几年,父亲服用多种中草药,而我又是所谓的“叛逆期”,根本没有太在意。大姐、大姐夫一天多趟往家赶,带着父亲去多地就医。还好,发现得早,治疗及时,父亲在药物控制下,病情得到控制。医生再三告诫,不能太劳累。可是,下面有哥哥、我和妹妹,父亲怎能轻言放弃?他咬紧牙关,硬撑着,每做完一季农活,病痛就会卷土重来。母亲就劝父亲:“为了你的身体,让孩子们不要读书了!”可想而知,迎来的是父亲一顿呵斥!父亲绝不允许我们有一个落伍的,除非他自己病倒后再也起不来。
刚有记忆的我,就知道父亲有牙痛。那痛起来,真是在床上打滚,母亲也没辙。我也不知从哪里得来偏方,就去村前头一家偷摘竹叶,回来后用水煎熬,父亲喝完后,强打精神下了床。后来我大了,才想起,竹叶没有那么神奇,是竹叶水的温度很高,对牙神经有刺激,加上父亲又不想让我失望。若是有疗效,我也不会后期左三番右五次去偷摘竹叶,最后人家原本翠绿的竹子,最后都变成光秃秃的一片。那家人一定知晓是我“偷”的,但不知具体缘由,只是迫于那家夫妻和我父母关系很好,没有捅开这张纸,等于是公开的秘密。
父亲年轻时,缺吃少喝,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带着凉馒头去田地里,遇到开会,父亲匆匆吃点凉馒头,从水缸里舀水喝了几口,抹抹嘴,就出发了。积劳成疾,身体终于出现了很多毛病。父亲染上头痛,痛起来像要炸裂似的,扎着红领巾(我们做少先队员留下的),抱着头,难以忍受的时候,会撞墙。看到这些,我们束手无策,只有跟着哭。那会想,如果父亲的病痛都让我来承受,多好!
父亲的胃折磨的不成样子。我常常就怕父亲从胃癌上离开,因为他的胃痛起来,只能趴在床上,肚子底下垫着枕头,哭喊着。母亲饭也做不下去了,站在床前却不知如何安慰。后来,大姐和大姐夫带着父亲去多家医院,好容易胃病有所好转。胃病三分治七分养,父亲每天口袋里都装满生花生,闲下来就会拿出几个,拨开,直接吃花生米。一两年下来,父亲的胃病大有好转。后期随着进城,好多在家糟蹋成的病,也就慢慢不见了。
父亲很疼爱大姐,因为大姐小时候跟着他和母亲吃过的苦最多。那年二姐有病,父母带着她去很远的集镇上治疗,不会走路的我一同跟着。舅舅没日没夜的陪伴着,父母担心二姐的柔弱的身体,我有时总觉得二姐就像林黛玉一样,美貌、体弱及夹杂神经质于一身。大姐一个人带着哥哥在家,家里还有一头猪。我家远离庄子,四周都是庄稼地,大姐为了喂猪,把猪盆拖到门口,然后往前拽,哥哥在后面推。哥哥那会三岁(虚岁应该是五岁),大姐刚读小学,因为要在家带哥哥。上学时候,还要把哥哥带进教室,学校老师就开始发火:“回家带孩子去吧,不要来上学了!”然后,满脸的不屑。想来带孩子是不对上学固然不对,但我家当时那种情况,只有把哥哥带着,大姐才能去学校读书。所以,大姐后来对这位老师印象很深。父亲看着大姐受了那么多委屈,着实难过。
父亲一生不求人。大姐初中快毕业的时候,说想参军。父亲就给他叔叔寄了一封信,得到的答复:“女孩子家,读书就不错了,当什么兵,要是男孩,我一定带到部队来。”原来身居要职的叔祖父也是那么守旧,父亲只好作罢。
父亲一生无多大爱好,抽烟喝酒不算其中。花甲之年,父亲学了二胡,起初在家里跟着庄子里人学。后来跟着儿女进了城,还没有及格的二胡,竟然被父亲在摸索中达到了新的高度。每每听到父亲的二胡声,我就会跟着父亲那很有韵味的琴弦声飞回了家乡,回到了孩童时代。父亲又何尝不是!拉二胡,使父亲思绪在岁月长河中蜿蜒流淌,是哀叹,是兴奋,是悲伤,是欢悦?只有父亲一个人懂得每一个旋律所表述的情感。
父亲爱旅游,母亲最多凑个热闹。我屡次计划着陪父母去旅行,哪怕是旅游。最终,这样的陪护竟然发生在医院,所以,不论我多么追悔,我依旧算不上孝子。
父亲走了,是带着不安的心离开我们。他对我们的万般不舍,对人世间的无限眷恋,都能从他挣扎的样子看得出。
父亲离开我们八年多点,而他的离世就好像昨天。我们由不能接受到不得不接受,由泪流成河到欲哭无泪。母亲会用一句话来安慰我们:“不管怎样,他的晚年是幸福的。”
如今梦魇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不再像往日那样沉湎于哀痛中,也不会摸黑从远方驱车奔向父亲的坟墓诉衷肠。九泉之下的父亲,不希望我过分的悲伤,他只是希望我把母亲安顿好,把小家庭过得有滋有味。
是的,母亲明年就要八十。对于母亲的高寿,我们求之不得,却属出乎意料,母亲的家族病史没有殃及我的老母亲,我们庆幸。冥冥之中,父亲在天之灵也在保佑母亲的健康。
父亲,您虽不在,可是您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第九个父亲节来临之际,您我虽然天各一方,我仍然像往年那样祝福您:父亲,我想您!父亲,节日快乐!
没有父亲的父亲节,在遥远的田野熟睡的父亲,麦子刚收割完,青草没有冒出来。在这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当天边的二胡声呜咽时,您是否和我一样,思念成疾?
父亲,若有来世,我还做您儿子。我会把对您走后的思念,一股脑向您倾诉------
父亲,节日快乐,不论您在何方!
2021.6.18 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