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趟绿皮火车。
火车烧煤的,开水不能及时供应。每次用炭火烧开了水,列车员都要奔走相告,水开了水开了。我在列车员的叫喊中醒来,爬下床,与她打了个照面。她的脸被炭熏得黑黑的,很质朴,很可爱。
每个小车厢都配备了两个暖壶,铁的,很沉,一看就很有年代感,与这列火车倒也搭。喜欢这些有年代感的东西,你听,火车的鸣笛声那么好听。
靠窗边坐下。绿皮火车的窗是可以打开的。窗外,天地清明,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漫天不见一颗星子,那便是有轮明月当空悬了。有风从窗缝进来,寒意一点点袭上身。
这是从和田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十五年前,为了让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坐上火车,为了让他们跳出固有的环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列火车开通了。
列车长说,这是一趟扶贫火车。
我突然想起了他,那个在艾格孜艾日克路遇见的人。他坐在店门口,一个钱币一个钱币挑着、看着。那是一家古玩店,那一条街上,林立着很多古玩店。
见了我,他抬起头一笑:“哪里来的?”我告诉了他。
他问,这两个字是什么?我拿起他的钱币,就着日光,读了起来:“光绪元宝江苏省造”。他把两枚钱币惦着碰撞,清脆的声音很悠长很悦耳。
“好听。”我对他说。
他挑了二十个大元宝,让我也挑两个。他推着自行车,很破,很旧,车把前还挂了一把小板凳。
一个维吾尔族大叔走来,塞了一把小钱币给他,他收下了。
我问,这是什么?
“巴基斯坦的古钱币。”
我跟着他走,他说,他收古玩,很多很多年了。这条街的人都认识他。
“我是个流浪汉。”他随口一句话,却字字敲在我心头:我,是,个,流,浪,汉。
我立在原地,看他推着车往前走,脚一跛一跛的,眼泪掉下来。
他转过头来喊我,来,你来拍照,拍这个。
那是街口的一个宝物箱,盖子敞开着,琳琅满目的宝物露了出来。有个老头倚在箱子边晒太阳,他用维语和老头说了几句话,老头走开了。
街头的拐角,又是一家古玩店。他停好车走进去,老板递上来一串古币,他接着,稀里哗啦全部倒在铺子上,让我坐着看。
我推辞,我要去广场了。星期五的清真寺,有很多穆斯林来望弥撒。我在等待弥撒结束的时刻,我想看看从教堂走出来的信徒,看到尘世的目光。所以,我告辞了。
他说,好,后会有期。他捧上了灿烂的笑容。相机就在手中,我没有按下快门,那样真诚的笑脸,放在记忆中最好。“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注意安全。”他追了一嗓子过来。
我跑到广场,穆斯林陆陆续续出了教堂,他们涌向四面八方。而我,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只有一个微笑一直在晃啊晃,他告诉我,他是流浪汉。
我最终没有回去找他。萍水相逢,各自珍重。
月光下的荒野,很安静,也很孤独。
从相册里,找了一张图片,发了个朋友圈——一株芦苇,在风中飘荡。它有根,却像是没有依靠。配了两个字,凉薄。
他是流浪汉。我不知道他怎么流浪这么远,流浪到中国最西的地方来。四十年,一个人。
他问我从哪里来,他也有他的来时路。岁月悠长,他也许会忘了。但他知道,有一趟火车,可以回到故乡。可是他永远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