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家

一二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父亲离疆回陕过年。往前算起,大概两年半里,我与他未谋一面。

夜里十点车到西安,我扒在出站口的栅栏上使劲往里瞅。两年不见,胖了瘦了,头发长短,穿什么衣服,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我不敢确定。想到这些,眼泪潸潸的打在脸上。还好车站的广播帮我化去了尴尬,借着列车晚点的时间,擦了眼泪,跑去买了杯热豆浆裹在棉袄一遍遍的看着广场上的列车时刻表。

还和以前一样,父亲一身素色,裤脚翻起来约莫半寸,推着一个只剩三个轮子的行李箱。我认得他那件穿了七八年的黑风衣,赶忙跑了过去。

“大,在这,我给你拿,喝口热的。”

“好”

“大,咱俩先去吃点,然后开个宾馆睡一觉,这个点没有回渭南的车了。”

“先去吃饭,你等久了吧”

“刚来一会,在这等我啊,我去喊个车”

  久未谋面,父亲话少。在车上有的没得瞎扯,无外乎是打听一下我这两年的情况。我就像那些年给他汇报家庭作业一般的讲着。他时而开心,时而又低头不语,却好像只记得开心,没有了责备。

  到回民街时,父亲已经健谈起来。拖着行李坐下,我去点了两份小炒,又一股脑的喊了很多烧烤。

  西北贫瘠,若是难得下顿馆子无非就是把猪牛羊肉堆满桌子,我不吃羊,便都堆在父亲面前,那一刻,两年后的相见,仿佛我成了父亲,就像儿时饭桌上永远都在给我添饭的他。父亲一直喊着多了多了,要不了这些。老板拿来啤酒,我掏出一盒好猫烟给他拿出一根。

 “大,抽烟,今天咱俩喝点。”

  父亲憨笑一声,行,抽根儿子的烟。他用手搓了搓又说 这烟不便宜啊,然后把他桌上的雪莲往裤兜里塞。

 ”我给你买的,平常都抽几块钱的烟。这个你抽,我就爱抽雪莲。”

 “你还是少抽点,大现在老了,抽烟没事,你还长身体呢。”

  “知道了,大,喝一杯。”

   记得我初一跟着人家学抽烟时,我偷他身上的软猴王抽,等到了高中,大家自觉升了档次,开始抽五块钱的红河,父亲平日兜里,还是那三块钱的软猴。只是我觉得太涩,也不再偷拿他的烟了。

   三杯下肚,父亲的话也多了起来。给我讲着这些年在新疆的故事。讲起怎么在车上弄坏了行李箱,讲起乌鲁木齐的繁华,讲起北疆草原的辽阔,讲起在戈壁滩工作时的荒凉,讲起他这些年学会的新疆歌曲,讲起对母亲的思念,当然,我也能听的出他晦涩的表达里对我的牵挂。

   我说,不然回来吧,现在我能养活自己,我们有房子住,你随便有个工作安安稳稳的就好了。不然我出去闯闯,三五年也就好了。

  父亲愣了一下。

“哎呀,回来挣的钱还了房贷就不剩多少了,什么时候才能给你存下结婚娶媳妇的钱啊。”

  我无言以对,说的再多,其实也无法真的和他互换位置。见我没了话,父亲低下头说了声,有时间你来新疆,我带你去天山,新疆的啤酒也挺好喝的。

  喝完两件啤酒,又喝了些他从新疆带的白酒,没有一丝醉意。结了帐,我和父亲说,走,去开个房,睡到早上,我送你上车回家。他怎么也不肯。说母亲在家等他,他就回车站,等六点的火车回家。让我自己安心工作不必操心。

 我知道他舍不得花那个钱,也拗不过他。又去买了酒和报纸,随他去车站,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铺上报纸坐下。

“大,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带我来西安?”

“不记得了,哪一次啊?”

“就是上动物园那次,你也是喝着酒坐在报纸上。”

“哈哈,记得记得,让你妈笑话了半辈子了“

  说是远门,其实也只有六十公里的距离。去省城对那个年纪的自己来说,绝对比日后看一场王菲的演唱会还要激动人心。我们坐的小巴在东郊堵了很久,等磕磕巴巴到了西安,行将中午。爸妈说直接带我去动物园,在这之前,我见过最大的动物,可能就是每个夏天在老家的村子里卖货老人骑得那匹骡子。省城的一切都让人新鲜,带尾巴的公车,比母亲学校教学楼高出几倍的书店,老爷爷手中信手拈来的糖人,真的是“见其扬翚振彩,倏来倏往,目不暇给。”

我只顾着看,却忘了爸妈什么时候开始争吵起来。在动物园门口买票的时候,父亲执意让我和母亲俩人进去,说自己没有兴趣。母亲觉得扫兴,又和他吵了起来。父亲执拗,去对面商店买了瓶啤酒报纸坐在门口,催促我俩赶紧走。母亲拿他没有办法,转身带我进去。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动物园应该是一种无法抵抗的诱惑吧。很多年过去,我只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那些姿态可掬的动物们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出来的时候,父亲还拿着瓶酒一个人坐在门口,母亲没搭理他。我跑去给他讲了很多在园子里看到的稀奇,讲到激动时,连叫带跳的给他学着动物的样子,惹得他哈哈大笑,回到家母亲做饭的时候,一切就同往常一样了。

“你说你,能省几个钱,还要吵一架,现在喊你住个宾馆你也不住”

“”哎呀,大这不是给你存着嘛,给你存着“

那夜我们就坐在车站广场的石凳上,喝酒抽烟,打趣彼此,就好像以前的那些年,我们都是这般。我不曾是一个犯混的顽劣少年,他也不再是我心中那个只会向我拳脚相加的严父。理解和埋怨在成长中此消彼长,而这种理解,又被俩个异乡人的距离越来越长。

 再后来,又是半年。

六月我辞了工作,火车排不到票,机票又太贵,只好背着包带着自己和最后的积蓄坐上去新疆的大巴。母亲早我一周已经到了。一路虽然艰苦,却心中喜悦,五十个小时后车到乌鲁木齐,彼时父亲工作得地方已经搬去吉木萨尔,没空打量父亲眼中这个繁华的都市,就直接买了去吉木萨尔的车票。不到两百公里的路因为安检走了四个小时。

下车时父亲早在车站等我,比起半年前,我们又亲近了不少。我搭着他的肩膀和他说起大巴外的雪山,戈壁,还有吐鲁番一望无际的风车。

他则有些自豪的说,新疆这么大,好玩的多了去了,过两天带你去天山和五彩湾。我笑他说

“大,你现在都是新疆人了啊。哈哈。”

“诶呀,什么新疆人陕西人 我儿子在哪我就是哪人。大以后还靠你养呢。赶紧回家,你妈给你把西瓜都切好了。” 我只是笑着说好,多吐不出一个字来。就这样,从此以后,我把新疆当做了我第二个家。

在新疆和父母待了一月,约了人一起走西藏。要走时,父亲到乌鲁木齐送我,塞了两千块钱看着我说,你来了新疆没花我的钱,总觉得我对不住你,就算你大了,儿子用老子的钱也是天经地义。

我执意不要,一头窜进车站说

“大,我走了,你拿钱去买身新衣服来穿。过年回家啊。”

“你也回来。”

我知道他不会买,我答了声好就被人群推了进去,无能为力。如此又是几年。

  刚刚夜里父亲打来电话,车已经到了哈密,不出意外,后天就到家了。我听到了他的疲惫,不再多言,给母亲打了电话嘱咐她后天早起,炖汤做饭给父亲洗尘。电话让人心生愧疚,回头想想这几年我还是没什么长进,走走停停,只顾着自己吃饱,也补贴不了家里。父母体谅,让我一个人在远方成长,也从不过问我的选择,只是操心我的身体,感情 。希望人家有的我也会有,人家没有的我会珍惜。如今留在重庆,还和从前一样,相信以后什么都会好,只是不知道有一天,倘若他们来这座山城看我,和自己的儿子吃喝游乐,是否也会觉得,有我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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