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见爸爸那一年,我八岁。
具体是哪一天,已经记忆模糊不清了。那一年我上了三年级,放学回家后,写完作业和小伙伴们在玩耍,大门北边十几米是同族里一个达达家的核桃树,那每当想要看爸爸是不是回来的时候都去那棵核桃树下张望,因为那里的视野最好,能看见两三公里外公路上小小的人影。
家里的灶房是一件比我年纪还大的窑洞,槐木做的木门,比当时的我高不了太多,也就勉强可以进去,但妈妈可以轻松进出。灶台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中间是一口大铁锅,尺八的大小。大锅的旁边是极小的小锅,平时不用,家里来了客人需要 做拉道子的时候,需要冒着吃拉道子的汤面的时候,小锅是用来烧酸辣汤的。西北人的拉道子和西安人吃的拉条子在形状上有些相似,但拉道子里面放了食用碱,吃起来更加的劲道,有股硬邦邦的香味,这个手艺我没有学会,好多年没有尝过了。台面用细沙和不多的水泥抹了啵啵一层,其他的地方依然裸露着土坯的泥土色。窑洞深约四米不到,中间位置放了一个案板,同样比我的年纪大了很多,使用杏木拼接成的,中间用其他的木头补了几个补丁,下面用砖头和树枝撑着。窑洞最里面是一堆土,埋着过冬的白萝卜、大葱、大白菜,地方不大,埋的蔬菜经常是不够一个冬天的量。还有个水缸,是那种陶制的,有一米高,直径50公分,小时去三四公里外肩抬或者架子车拉水回来储存在水缸里。这个厨房的简陋,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
厨房窑洞的旁边掏出来的一个洞是出烟的烟囱,烟囱通在土做的灶台里面。每天下午,烟囱里面冒着灰色的浓浓的烟雾,是妈妈在准备晚饭,烟囱停下里冒烟的时候,也是爸爸骑着自行车回家,全家开始吃晚饭的时候。傍晚的炊烟有一股味道,这种味道是食物没有半生不熟的味道,是忙碌之后犒劳的味道,更是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味道。只是我的团圆梦断在了那个傍晚。
妈妈后来说,那天下午家里养的鸡无缘无故的死了,没有任何的征兆。猪圈里面的猪也是叫个不停,从来没有见过。
天快黑了,冬天尤其天黑的早。没有等来爸爸回家一起吃晚饭,一个他的工友抑或是消息灵通的邻居带来了消息说。
”你们掌柜的在厂里受伤,去医院看一下,看完就回来了“,他给妈妈是这样说的。
”我说,今个咋还没回来,不要紧吧?“,妈妈像平常有人感冒了要去医院打吊瓶的语气问他。
”么事,看完就回来了“,他说。
”哦,那我们娘三先吃,给他留下“,妈妈是站在家门口和人聊说的,说完这话转身回来,道那个窑洞厨房给我和弟弟盛了饭。
我记得我们那个傍晚吃饭的速度和往日没有区别。因为知道今天爸爸会回来的晚,和弟弟赶紧吃完要去玩了。他今天回来肯定是没有时间边看新闻联播边看我写的作业了。吃饭的时候看着新闻联播,我先把饭端给他,然后再把作业递给他看,作业本上很多低级的错误,常常被他指责我的粗细大意,可害怕了,这个是我每晚最难熬的时刻。
今天爸爸回来的晚,我们尽可以大玩而特玩了。那晚注定是高兴的一晚,怎么也没想到也是我以后多年最高兴的一晚。
第二天早上,有亲戚来了。让我和弟弟出去,他们有话给妈妈说。我和弟弟趴在窗户上向里面张望,不知要发生什么大事,越来越多的亲戚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来妈妈大哭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哭声。这时候不知道是谁让我赶紧进去,一个亲戚搂住我的脖子,另一个人搂住弟弟的脖子。
他们说,“你们爸爸不在了。”
“爸爸不在了,是什么鬼话。他不是受伤去医院了吗,看完医生也该回来了吧”,心里还在嘀咕。
时间不长,我也反应过来了“不在了”的意思是他永久的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周围的人都在哭。从房门口到大门那个土的坑道里,站满了穿着黄色中山装的人。我们的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后就站不下了,房子里也就能挤五六个人,仿佛这个土坯的房子要突然到倒塌的样子。
这一天是十月十五,阴历。
院子中央是父亲栽的一颗核桃树,叶子已经凋落的干干净净。几个树枝,被刺骨的风吹着摇曳不止。院子的东边是一堵高高的土崖,父亲曾经一镢头一镢头修整的整整齐齐的。今天不停的有土疙瘩凋落下来。
他们说,“该去医院了”。
作为长子,被裹挟上了车。我想父亲肯定是在哪里等着我,在哪个病房里。多少次去医院都是去病房,还要提着礼物才是看望病人的。可今天,没有带任何东西,也没有去病房。车停在了一棵松树旁边,不远处有几孔窑洞,那种用红砖箍的窑洞,我被牵着手,进入了其中的一孔。也是几块砖头垒成的半人高的台子,一个人躺在上面,脸上盖着烧纸。但身上的外套和裤子,一眼就知道这是父亲。他躺在那个转垒成的半人高的台子上一动不动的,我看了一眼就被拉走了。
我没有哭,我想这是梦。梦中发生的还挺真实的呢,梦醒了还要上学去呢。
冬天很冷,父亲在那个窑洞里躺了两天。印象中他总是穿着一件蓝色毛料中山装,袖口洗的发白,那件衣服充满着整个童年,最后也是在那个窑洞里换完了他人生最后一件蓝色的衣服,这次是那种古时的样式,但很廉价的寿服蓝。最有一眼见他,他的脸上依然盖着烧纸。
那天的黄昏一辆蓝色的三轮车载着父亲回到了山上。那山是十里八乡最孤零零的土包,土是黄土,周遭全是扎人的刺,走近都要披荆斩棘方能到达。太阳下山后,很少有人胆子大的到这里走夜路,老人们都是这里野鬼多,晚上别去溜达。这么怕人多地方,谁曾想多年后使我最牵挂的两个人的归所。
一抔黃土,走完了人生这飘摇的路。
不见父亲,已经二十多年了,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那蓝色毛料中山装和盖在脸上的烧纸,还有这深入皮骨的无穷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