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的重生与巴塔耶的重生

对萨德来说,二十世纪是重生的时代。他先是受到阿波利奈尔(Apollinaire)和超现实派的称赞,后来又有巴塔耶、克罗索斯基(Klossowski)、布朗肖、拉康、福柯这些人,把他的文章当成文学的指针,从各个方面对其展开论述。吉尔•德勒兹却逆此潮流,于1976年写出《扎赫尔-马佐赫介绍》一书,为受到过分轻视的马佐赫张目。在这本书里,乔治•巴塔耶也被看作是支持萨德的作家之一。巴塔耶把萨德的文学和纳粹主义之间根本上的差异做出了明确区分,如此看来巴塔耶好像是受到了德勒兹的肯定评价。


但是,众所周知,在10年后出版的德勒兹与克莱尔•葩内(ClaireParnet)的《对话录》(1977年)中,德勒兹和葩内在谈到英美文学的优越性时,则把巴塔耶看成拘泥于某些“小秘密”的法国作家的代表,批评他像个教皇、司祭、术士一样,爱用“侵犯”这种神学味的概念。在马佐赫论中对巴塔耶的肯定,在《对话录》中对巴塔耶的批评,这两种评价似乎完全相反,但当初的肯定评价跟马佐赫无关,针对的是巴塔耶对萨德的分析,所以可以说当初的肯定跟后来的批评还是有所关联。而这其间的十年又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呢?  


就像二十世纪是萨德重生的时代,对62年去世的巴塔耶来说,从德勒兹的《扎赫尔-马佐赫介绍》到《对话录》的这十年,也为他的重生拉开了序幕。1970年伽利玛出版社开始刊行他的全集,第一卷由米歇尔•福柯作序。于是,巴塔耶这个本来的小众业余作家就得到承认,变成了“这个世纪中最为重要的作家之一”,在文学和思想的世界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中,德勒兹作出了那些发言。  


在《对话录》之后,德勒兹几乎从不提及巴塔耶。虽然偶有提及,也是不置可否的几句轻描淡写。德勒兹对巴塔耶的著作到底有多少涉猎,恕我寡闻不知究竟,但显然德勒兹对他并没有很大的关心。也许他们的关系就像水和油一样,也许他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共同点。但是在此,我们不妨看看,他们可能有、应该有怎样的共同点。  


文学的语言——受害者的语言、又是儿童的语言  


在马佐赫论中,德勒兹这样写道:“乔治•巴塔耶⋯⋯的解释是,萨德的语言本质上是受害者的语言,因此是讲反话的。”实际上,巴塔耶正是在《色情》中收录的萨德论《萨德与常人》一文中,把萨德的语言定义为受害者的语言。而与萨德的语言相对的,就是行刑者所用的语言,权力的语言。就是说,行刑者把自己的暴力行为正当化所用的语言,那些用权力、国家、法律的语言,是用理性讲出来的。萨德的语言与此相反,是本来只会沉默的那些受害者的语言。也就是说,是受害者在描写拷问、讲述暴力。这个行刑者与受害者的对比,说明两种不同的语言的存在:即所谓主流的权力语言和小众的文学语言。  


众所周知,德勒兹和瓜塔里在《卡夫卡——献给小众文学》(1975年)和《千高原——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1980年)中,也做出了主流语言和小众语言的区分,并表示了对后者的肯定。这里的两种语言,并不是说法语和方言这两种母语的问题。这里的问题是对同一种母语的两种用法。就是说,主流语言从语言中提取出常量,而小众语言让语言进入不断的变化。小众的语言用法,就是在语言中犯口吃,就是“在自己的母语当中做一个外国人”,就是把主流语言当成外语来用。


比如,卡夫卡住在布拉格,而且是犹太人,但他在写作时,既不用当地人的捷克语,也不用犹太人通用的意第绪语,用的是德语。德语是当时奥匈帝国的通用语(教育用语),是一国的官方语言、商业语言、文化语言,相对捷克语来说居于主流。虽然卡夫卡用了这个主流语种,但是这布拉格的德语相对于维也纳和德国的德语来说,同样暗含着小众语言的功能。卡夫卡把这暗含的小众性带向更远的地方。他在写作中硬是用德语作标准语言,并创造出这种语言的小众用法,实现了从大众语言到小众语言的生成变化、出领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这就是德勒兹和瓜塔里所说的小众文学。那么,这里提出的问题和巴塔耶的文学论会有怎样的交错呢?  


巴塔耶在上述《色情》一书出版当年,完成了另一本文学论《文学与恶》(1957年),在此书中如题所示谈了文学与恶的问题。“恶”看似简单,但它并不是与善构成的对立两极之一。其实本来是“善”,构成了善恶的两极对立,并对恶做出谴责,善是丧失力量的道德。与此相对,恶指向力量的巅峰,指向那让反对之物相克相成的“超道德”。就是说,规定善恶的道德准则属于“善”的道德、无力的道德,而“恶”脱离准则,指向至高点。如此就可以说,前者体现在行刑者所用的那种权力的语言之中,而后者则体现在受害者的语言、也就是文学的语言之中。  


对这种文学的语言,巴塔耶又是怎样定义的呢?这里我们可以参照《文学与恶》的序言。“文学谓何,我希望能将它慢慢展现出来,但说到底它就是那重现的童年(enfant)。然而,如果说这童年就是关键,那它又蕴含着怎样的真相?揭示其中深意的是卡夫卡的真诚:他在提起行动的必要性之前,先是放弃了自己的所有权力。”所谓文学,就是重现的童年。


就是说,文学语言带来从成人到儿童(enfant)的生成变化。这里生成的不是“成年人”(major)的语言,而正是“未成年”(minor)的语言:背离成年人的支配、行动,像卡夫卡那样“成为儿童”。在德勒兹和瓜塔里的定义中,小众文学带来生成变化,而“生成变化总是向弱小一方(minorité)发展的生成变化。”也就是向儿童、向女性、向动物发展的生成变化。而巴塔耶也是这样,把卡夫卡的文学定义为向儿童(弱小一方)发展的生成变化。  


巴塔耶在《文学与恶》中论卡夫卡的文章里,对卡夫卡的所作所为也是这样评价的:“他活的像个孩子。”卡夫卡说自己的所有作品都是表达“想从父亲领地逃走的欲望”,但他不是真的想要逃走,“他想要的是,在这领地之内、像流亡者那样活着。”他不是想逃出父亲的势力圈、在圈外成为新的父亲、形成又一个势力圈,他想做这个圈内的流亡者,做一个孩子。然而他又不是想在圈内推倒父亲,如果他想这样,他自己也就成了大人,成了父亲。所以他不这样,他想一直做个“不需负责的孩子”。这对文学、对语言来讲又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的语言,是权力的语言,也就是由常量构成的同质语言、标准化的主流语言。是文学让这种语言产生变调。然而,文学决不会成为新的主流语言。文学不会变成成年人(major)的语言,而是一直处于不断的变调和小众化(未成年化)之中。但这里的意思不仅仅是“成为儿童”,这里是说在语言中“成为儿童”、在语言中口吃、像德勒兹所说“在自己的母语中像外国人那样说话”。所以,就像巴塔耶在《文学与恶》中针对威廉•布莱克和波德莱尔所说,“诗人在世上永远未成年(minor)”,而“让自主的姿态(attitudesouveraine)成为可能的诗意的存在,用的就是一种未成年的姿态(attitudemineure),是儿童的姿态、不求报酬的游戏。”  



节译自:江澤健一郎,「バダイユ——マイナー文学論」,『千の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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