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石山房主人(仗剑书生)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在做了一番漂亮的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你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上面两段话,《情人》开头的两种译文,前一段是王道乾先生翻译的,后一个是从一个PDF文件上抄下来的,上面没有注明译者,以前曾见到过扫描的PDF文件,内容一样,可见这个版本的译文也是出版了的。先对这两段译文作一番分析和比较:
“老”和“上了年纪”并不是一个概念,“上了年纪”仅仅是指年龄的变化,是客观的,是平面的,是一个动词,而“老”,是一个比年龄宽泛深入得多的词,不仅仅指年龄,而是包含了并更注重感受,譬如一个人很疲惫的时候,哪怕他(她)只有二十岁,他(她)也可以感慨说我老了,而不会犯任何语法和逻辑上的错误,同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也可以满面春风地说我还年轻。“老”,是一个主观的词,立体的词,是一个形容词,意蕴丰富。塞缪尔·厄尔曼的名文《青春》把这种差别表达得淋漓尽致:
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青春不是桃面,丹唇,柔膝,而是深沉的意志,恢宏的想象,炽热的感情;青春是生命的源泉在不息的涌流。青春气贯长虹,勇锐盖过怯懦,进取压倒苟安。如此锐气,弱冠后生有之,耳顺之年,则亦多见,年岁有加,并非垂老;理想丢弃,方堕暮年。岁月悠悠,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颓唐必至灵魂。忧烦,惶恐,丧失自信,定使心灵扭曲,意气如灰。无论年届古稀,抑或二八芳龄,心中皆有生命之欢乐,奇迹之诱惑,孩童般天真久盛不衰。人人心中皆深植一片追求,只要你从天上,人间追求美好,希望,欢乐,勇气和力量,你就青春永驻,风华长存。一旦追求消失,锐气如同冰雪覆盖,玩世不恭,自暴自弃油然而生,即使年方二十,实已老矣。然坚持追求,你就有望在百岁高龄告别尘寰时仍觉年青。
所以,“我已经老了”比“我已经上了年纪了”要准确得多,而且,更加简洁,更富韵律,作为小说的开头,破空而出,无尽的沧桑感顿时如潮水般绵绵不绝扑面而来。
“向”是第四声,“朝”是第二声,读起来,“向”字声调下压,能让人更真切地感觉到人是在一步步走近,而“朝”,声调上扬,感觉飘乎乎的,人越走越远。“他做了一番漂亮的自我介绍后对我说”,把两个短句变成了一个长句,违背了杜拉斯的风格,如同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如同围棋高手对弈中突然出现的无理手,如同画布上莫名其妙涂鸦的一笔,整个句子、整个段落的意味都被破坏了。而且用了“一番漂亮”这样低俗的形容词,让人觉得那简直就是在描述一个小流氓。
“您”和“你”略有区别,“您”显得有疏离感,仿佛是陌生人之间的搭话。“认识”和“记得”之间,是有一段距离的,第二段译文忽视了这个不容忽视的距离。“漂亮”和“美”,漂亮只能用来形容外表美,而美,是真善美的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美,则更注重外表与内心世界的统一,更注重人的自我感受。“依我看来”,这是在讨论学术问题或者时政问题是发表意见的词汇,说的仿佛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冷冰冰的词汇;而“对我来说”就把两个人之间的千丝万缕的关系表达的一览无余。
“被毁坏”,真是一个玩笑,让人觉得女主人公被毁容了一般;“备受摧残”,岁月的无情表达完好,让人唏嘘不已。“喜欢”和“爱”的区别,就不用说了,每个恋爱中的少女,都热衷于问的永不过时的问题就是:“你爱我吗?你会爱我多久?”而不会用“喜欢”这个中性的字眼。这是说的细节,至于整体,王道乾先生的译文不仅准确把握住了杜拉斯的风格,而且充分发挥了汉语的张力和诗人的灵感,把小说译到了诗的境界,炉火纯青,美不胜收。第二种译文,相去万里,毫不足道。
我不厌其烦的分析这两段译文,就是为了要说明,不同的译者翻译出来的东西,差距之大,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对任何一个爱读书的读者来说,不可能精通所有语言,不可避免地要看翻译作品,所以,读书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同的译作之间的差距,最好选择名家翻译的版本,比如傅雷、朱生豪、查良铮、王道乾、鲁迅、巴金,这些熟悉的名字,总能给人以安全感,仿佛熟人开的店铺,在那里买东西不用担心短斤少两,上当受骗。我们没有选择不看译著的权利,但有选择译本的权利,还有不看糟糕的译著的权利,当然,这需要一定的眼光。现在的奸商无孔不入,帮忙的文人也不少,我们都知道要打假,其实比假食品危害更大的,就是这“精神食粮”,不可不警惕。